曼甯的生命力仿佛是骨子裡藏了一口泉眼,或涓流,或奔瀉,不會随着肉|體一起枯竭。從一開始的靜坐,到後來的蜷卧,他一天天消瘦下去,而眼神始終堅毅不折。
蜷卧時,一枚吊墜滑出領口,貼在了曼甯頰邊。
碧水色的海紋石。
曼甯神情溫柔,以指尖撫摸它,将它緊緊握于掌心,如同握住了某種牢不可破的信念。他躺在光影交界線的暗側,平靜地望着文森特,眼底燃燒着一簇不願熄滅的火。
也許……祖父才是撒謊的那個人吧。
他想。
曼甯沒有瘋,因為瘋子眼中不可能有這樣一束清透破雲的光。
文森特無數次幻想自己施以援手,打開籠門,以英雄姿态歸還曼甯自由,但事實上,他連一絲違逆祖父的膽量都不敢有。
他唯一一次靠近籠子,正是在十四年前的十二月七日。
薄暮,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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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會改選隻剩最後十天,政壇是一鍋将沸未沸的水,表面甯靜,底下氣泡綿密交織,湧動着形形色色的利益交換。
海金斯家門庭若市,高官政要絡繹不絕。
大宅内,電話一通銜住一通,鈴聲一刻都不消停;大宅外,記者神出鬼沒,扛着變焦鏡頭在所有角落随機刷新。文森特不堪其擾,兜兜轉轉躲進了曼甯的卧室——這兒偏僻,誰也不會找來。
窗門緊閉着,曼甯蜷縮在籠中,說他冷。
文森特忙不疊沖回卧室,半抱半拖地弄來了一條袍子,塞進籠中,瞧着曼甯那細瘦的小胳膊套入袍袖裡,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幫上了忙的快樂。
隔閡在這一刻冰消雪融。
他們之間不再有敵意,可以隔着欄杆、壓着袍尾咬耳朵。他向曼甯抱怨獨斷專行的祖父,不近人情的家規,還有明明一切予取予求,卻依舊開心不起來的自己。曼甯握着他的手寬慰,柔聲細語,就像一個陪伴他多年的青梅竹馬。
“想抱一抱嗎?”曼甯問。
當然想。
文森特激動得掌心冒了汗。
可是冰冷的一根根鋼架隔在當中,想要得到這誘人的擁抱,必須先打開籠門。曼甯适時擡了擡手腕,給他瞧曲折盤繞的鎖鍊,意思是開了籠子,自己也别想逃出去。文森特尚在猶豫中,一隻手勾住他的後頸,輕輕一拉——
臉頰被啄了一口。
酥綿,溫軟,幾乎親暈了他的腦子。
“讓我姓海金斯吧。”曼甯呢喃着,“……等我們長大以後。”
“好。”
文森特被灌了一碗迷魂湯,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同時允準了兩件事——遠在天邊的婚約,還有近在眼前的請求。
他偷來鑰匙,交到了曼甯手中。
這樣,就不算是我親自為你開的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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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鎖松脫,籠門“吱呀”開啟,文森特滿心歡喜地等着那個擁抱。
他已經計劃好了,往後每次來看曼甯都帶上鑰匙,讓他在房間裡自在地走一走,曬一曬太陽。等曼甯“痊愈”了,他就将自己隔壁的小卧室奉上,天天帶着零嘴拜訪。兩個人談天、說笑、玩鬧,做一對真正親密無間的竹馬。
然而下一秒,堅固的鐵鎖砸向了他的頭骨。
他頭疼欲裂,天旋地轉,整個人踉跄着栽倒。昏沉沉的視野中,那鐵鍊化作一條疾行的蛇,從前方拖曳而過。露台門被推開,暮光卷着雪沫撲向了他,他拼命仰起頭,隻看見了一道披袍的背影。
曼甯看都沒回頭看他一眼。
不多時,亮光頻閃,快門“咔擦”作響,海金斯家肮髒的秘密就這麼被掀上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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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甯,我幫過你了,你會比從前多喜歡我一點嗎?等你長大了,還願意嫁回海金斯家嗎?
昏迷前,文森特微微濕了眼眶。
他至今也沒等來問題的答案,更沒等來那個擁抱,因為當天深夜,曼甯就離開了海金斯家,從此再沒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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