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深深歎了口氣,惆怅地揉搓眼窩。
“……前腳才把他關進閣樓,沒兩分鐘,他又出現在一樓大廳;五米高的牆,他弄到一根繩子就能翻過去,比翻籬笆還輕松;帶鑰匙的鎖沒有撬不開的,一個不留神,鑽進後備箱就跟車溜了;要是等不到車搭,也可以徒步十公裡下山。然後一個人在聖貝倫城遊竄,沒地圖,沒導航,但從不迷路,想去哪兒都找得到地方。”
文森特越說越絕望,重重推桌一仰,癱靠在椅背上。
他望着天說:“那段日子,全家永遠不得安甯,永遠在找他——天天不見,天天找。祖父别無選擇,隻能把他鎖進籠子裡,否則,由他這麼沒日沒夜地跑下去,哪天出了意外,橫死在半路上,照樣是一樁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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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蘭頓略微沉眸,評估了一番這段話的真實性,抛出了一個切中要害的疑惑:“他為什麼執意要往市中心跑?”
“求援。”
文森特笑了笑,覺得這個詞荒唐到了轉述出來都倍感羞恥的地步:“他去報社找記者,去國會堵議員,還膽大包天,沖了一趟薩魯基區的聯邦軍部大樓。那地方重兵把守,荷槍實彈,是平民能随便闖嗎?弄不好命都得丢在裡面!”
“軍部?!”
這三個答案,一個比一個令裴蘭頓震驚。
“對,就是軍部。他想向軍方讨一支遊隼特種部隊,帶去帝國救人——八歲,Omega,指揮遊隼營,不是瘋了是什麼?”文森特聳肩失笑。
裴蘭頓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救誰?”
“還能有誰?祖父找醫生給他診斷過,他患有嚴重的戰争創傷,簡而言之就是妄想,拒絕接受現實,堅信雙親還活着,被關押在帝國的某個角落,等着他去救……但那是不可能的。有幸存者目擊了他的雙親陣亡,空爆榴彈,近距離,存活率無限接近于零。”
文森特看着裴蘭頓,無奈地說:“祖父也嘗試過給他做心理疏導,他所謂的‘鎮定劑’,根本是精神治療的一環,可惜失敗了。他不肯醒,怎麼都不肯醒。你說,換作你來收養他,除了關籠子,還能拿他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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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
裴蘭頓幾乎立刻聽出了這是一段虛假陳述,起碼相當一部分屬于信口雌黃。因為就在昨天,小教堂中,曼甯曾平靜地告訴他,十五年前,自己的雙親戰死在刀鋒要塞。
戰死,而非俘虜或失蹤。
死亡作為一個人生命的終點,和降生一樣值得被鄭重銘記,日期、地點、死因,都該落下不容含糊的一筆。曼甯坦然接受了雙親的離世,視之為一股鞭策自己的力量,它那樣堅定清晰,絕不像海金斯家所指控的,是某種臆想破滅後殘餘的泡沫。
那麼,曼甯锲而不舍,四處奔波着拜訪記者、議員和軍部,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果真有想救的人,又或者,從頭到尾每一句都是海金斯家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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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伴。
忽然間,昨天一句沒怎麼留心的話閃過了耳邊:“……還擄走了他們的孩子,每一個都是我熟悉的玩伴,至今還困在帝國,沒能找回來。”
裴蘭頓一愣,将散落的來龍去脈前後一串,瞬間通通明白了。
曼甯已經提前給了他答案。
當年,曼甯是唯一一個逃回聯邦的孩子,卻不是唯一一個被擄走的孩子。除他之外,還有許多陣亡将士的孩子被困在了國境線另一側。
他是趕回來報信的。
支撐他走完這幾百公裡死亡之路的,不止是求生的渴望,還有對童年玩伴的承諾——他沒有瘋,一天也沒有。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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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蘭頓胸口發悶,隻覺得呼吸一陣不暢。
他從沒想過,曼甯一句平平淡淡、連情緒起伏都不明顯的話,竟會是一座浮海冰山,水面之下深埋着沉重的痛苦;也從沒想過,曼甯昨天對他敞開的那一點心扉,看似普通,卻是文森特花了十幾年都沒能踏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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