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都說京城的天氣過了立夏才回溫,眼下剛三月,别看外頭太陽挂得高,屋裡冷得跟冰窟窿似的。
沒辦法,這祖傳的老宅擱了十幾年,保養的再好也和有煙火人氣兒烘着的房子不一樣。而且這次搬家搬得急,裝修倒是重新弄好了,但暖氣還沒裝完,可不得冷麼。
偌大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東南角放着大紅酸枝的博古架。
宋岑如就站在書桌和博古架當中,這會兒太陽剛好挪過來,他蹭着這點熱源,一摞摞往架子上擺書。
活兒幹一半,輕輕皺了下鼻子。
幹,實在是太幹。
北方和南方的天氣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宋岑如摸了摸嘴角,感覺都快起屑了。
從抽屜裡拿支潤唇膏抹上,外頭傳來一陣翻箱倒櫃的動靜,他朗聲道:“華叔,您記得加濕器放哪兒了嗎?”
“記得。我找找給你拿過來。”華叔在内廳說道。
華叔剛過四十五,在宋家幹了二十來年,看着宋岑如長大的。從安保一路升到貼身管家,是個心比棉花還軟的男人,除了偶爾操心過頭,沒别的毛病。
華叔很快把東西拿過來,還多抱了個箱子,他用下巴指着摞在箱子上的加濕器,“你瞧瞧,是這個麼。”
宋岑如擡起頭,先注意到的卻是另外一個,“這箱子哪來的?”
那是個透明PVC收納箱,裡頭堆着各種玩具,陀螺、竹蜻蜓、彈弓......清一水兒的木質品,看模樣像是手工做的。
“裝修師傅說是院子裡撿的,以為是咱們家的,沒敢動,就給幫着收起來了。”華叔說,“這胡同附近住的很多人家裡都有小孩,我估計那些人瞎扔的。”
“打開看看?”宋岑如說。
“啊?”華叔睜大眼,“看這個幹嘛呀,怪髒的。”
宋岑如打小盤的是玉器沉香、金絲雕件,抓周抓的是狼豪毛筆。三歲習書法,六歲鑒字畫,往那兒一站就是個瓊林玉樹的少爺。箱子裡這些東西都是野孩子玩的,跟他毫不搭邊。
宋岑如沒說話,隻用眼神點了點。
華叔揭開頂蓋,揚塵散開,鋪面而來一股沙土的腥味。
宋岑如皺眉,整張臉都偏過去,下意識屏住呼吸。
“哐”地一聲,華叔立刻把蓋子蓋上。
他們家少爺連每日的衣服都熏過香,哪能聞這種東西,他道:“别看了吧,應該也沒人要,扔了算了。”
宋岑如沒有立刻應聲,一邊嫌棄太髒,一邊又按捺不住好奇。
要說玩樂二字,跟他其實沒什麼關系,但他不是不想玩,而是不能玩。
他母家祖上是貴族出身,家裡塞的滿處都是玉器珠寶,後來經營起了拍賣行。父家和王爺沾親帶故,家中擺的用的全是貨真價實的祖傳古董。
這倆人結婚屬于富上加富,資産跟着合并,逐漸發展為如今的瑞雲集團。
而宋岑如就是唯一繼承人,一切教育從娃娃抓起。
可十四歲還是招貓逗狗的年紀,哪能抵抗住玩的誘惑?就算行為克制住了,心裡也跟撓癢癢似的難受。
華叔見他不答便重新搬起箱子,剛要轉身的時候被叫停。
“您放這兒去忙别的吧,謝謝華叔。”宋岑如說。
華叔有些詫異,這堆東西賣廢品都值不了幾個錢,留着過年呐?不過他沒多嘴,擱下箱子走了。
待人走遠,宋岑如深吸一口氣,伸出手,在半空懸停好幾秒……然後從桌上抽了兩三張紙巾墊在手裡,一臉痛苦地掀開蓋子。
髒,極髒。
有的玩具已經裂了,有的還裹着龜裂的泥巴。宋岑如粗略掃了眼,箱子角落塞了一柄彈弓。
他用紙巾包住,集中精神往外拿,但凡有一粒泥巴掉下來,都覺得自己這隻手不能要了。
彈弓不過巴掌大,像是給更小的小孩玩的。純木質,沒上清漆卻打磨得很光滑,皮筋是扁的,已經被磨到隻有薄薄一片,握把處用麻繩纏着,上面粘着硬了的泥巴塊。
這要是彈一下,得吃一嘴土吧。
宋岑如打消了自己的念頭,連着紙巾一塊兒扔回箱子,再搬着箱子放到角房倉庫裡。
以家裡對他的期望來說,這種東西統統叫做玩物喪志,所以留着沒用,左右他也沒時間玩,但就是不想扔。
卧室裡,加濕器蒸了半小時,雖說收效甚微,那也比沒有的強。
宋岑如拿着手邊攤開的一副字挂上牆。
卷軸緩緩展開,露出清雅灑蕩的字迹,内容臨的是王羲之的《快雪晴時帖》。引首着一方印,文末着兩方印,一枚白文印“宋岑如”,一枚朱文印“懷竹”。
他喜歡行書,大部分時間也隻練行書,“懷竹”是号稱,和大名呼應,如高山,山上則栽竹。
比起家族繼承人,他更想當個撂挑子的甩手掌櫃。家中老師則覺得他有股子轫勁,嘴上說不幹,其實負責得很,不像尋常有錢人家的孩子,竹子再合适不過。
這邊忙完,兜裡手機開始響。
宋岑如接聽電話,對面是遠在國外忙着安排春拍的母親。
“阿竹,新布置的房間還滿意嗎?”宋文景說。
阿竹是他小名,大名随母姓,因為這事兒一直不被家裡長輩待見,他爸倒是全力支持。
宋岑如出了房間,要去廚房接杯水,“很好,就是空氣有點幹。”
“你沒來過北方,适應适應就好了,”她道,“這宅子多少年沒住人了,也就是京城業務太急,不然晚個半年再搬。”
“已經很好了。”宋岑如說。
“行,你休整一下,功課一定别落了。”宋文景說。
“嗯,我知道。”宋岑如回完這句,那頭就沒聲了,但電話是沒挂的。
這通電話他等了很久,來京城之前父母答應了一件事。
宋文景頓了頓,有點心虛地說:“阿竹,我跟你爸還得再忙段時間才回,入學的事已經交代給華叔了。我們下次再去學校看你。”說罷,又補了句,“聽話,理解一下。”
宋岑如腳步停了。
廚房的風大,比卧室要冷。
“好的,媽。”他說。
……
睡在新家的第一個晚上,宋岑如失眠了。
江南人實在難以适應北方的天,更何況本來就讨厭搬家,他四歲起跟着父母東奔西走,做的又是拍賣行生意,說糙點兒就是藝術品中介,得漲見識,得推廣市場,因此待幾年就換地方。
至于為什麼……家裡老人都不想管,爹媽又一心撲在事業上,除了跟着沒别的辦法。他父母這輩人,真正有能力的就他倆,剩下那些叔嬸伯姨技不如人,隻能眼巴巴看着。
他翻了個身,有點呼吸不暢,蹑手蹑腳起身,自己弄了塊熱毛巾,躺回床敷在鼻子上。
窗外沒什麼星星,倒是院裡的柿子樹格外繁茂,不過這會兒黑咕隆咚的,隻能看見樹杈子上支棱着的芽尖尖。
宋岑如靜默地觀察大半夜,最後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
入學手續的程序很簡單,去辦公室弄完手續領個東西就能回家。
盡管前夜失眠,宋岑如還是踩着點兒起了。
下車前,華叔再三向小少爺确認,“真的不用我接?”
“不用。你忙暖氣片的事吧。”宋岑如松了安全帶,“我剛好認認路。”
“欸,行。”
應是應了,但華叔還是不放心,眼角皺紋擰巴兩下,從兜裡掏出一沓錢,“帶點現金,萬一用得着。”
移動支付時代,現金這種東西在年輕一輩裡幾乎絕迹,但宋岑如沒再推搡,接了錢揣進包,說:“走了哦。”
“注意安全,有事打電話!”華叔囑咐完,看着人走進學校才把車開走了。
大課間鈴響,初二年級組辦公室外擠了一堆人,一個疊一個,抻着腦袋往裡頭瞄。
扒在門邊那個動了動胳膊,杵着身後的同學說:“聽說進你們七班啊?”
“不知道啊,但肯定很有錢。”他道,“我剛從窗戶裡瞧見車了,一般家長可開不起。”
“光有錢有什麼用,成績好嗎,說不定花錢進來的呢?”
“拉倒吧你,咱四中有錢也進不來。”
“不見得,有錢能使鬼推磨。聽說他家開拍賣行,說不定會洗錢。”
外頭叽叽喳喳的聲音很小,但宋岑如還是聽見了。
都說小朋友心思單純,其實不然,宋岑如信奉人之初性本惡,他見慣了商宴裡的兩面三刀,也被同齡的“朋友”巴結過。
和班主任打過招呼,領了課本和校服,門外八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還越傳越離譜。
“誰知道他家的錢怎麼來的,這年頭經商的底子都不幹淨。”
“哎!他走過來了!快低頭!”
宋岑如站在他們面前,幾人都沒說話,跑走不是更坐實了他們在蛐蛐人?
他平靜掃視一圈,最右邊的男生面紅耳赤,明顯是嚼舌根後被抓包的尴尬。
宋岑如上前半步,微微俯身,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輕語道:“話這麼多,是比别人多個舌頭嗎?”
“我家不僅洗錢,還混黑.道,既然這麼感興趣,下次來我家喝喝茶?”
說罷,他眉眼彎彎沖衆人一笑,轉身走了。
站在最左側的同學A開口:“我怎麼覺得他人還行。”
“欸,你倆認識?他剛跟你說什麼了啊。”同學B則拍了拍被搭話的男生。
男生眼神躲閃,羞怒又不得發作:“沒說什麼,走了走了!”
……
剛過十點,挂在門上的風鈴響了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