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是蘇信昭幾年前自己割的,為了留疤特意“加工”過。情報裡,楚霜的弟弟手背上有道類似的傷痕,那孩子跟蘇信昭年紀相仿,沒了十來年了,按照行為模式分析,他個性直接、易沖動。蘇信昭有意模仿,别有用心。
眼下他想制造機會劃楚霜一刀——之前對方小臂血流不止,很蹊跷。
“不是要給我個痛快麼?動手啊。”他又把刀子往前送了送,繼續翻舊賬。
楚霜隻是看他。
“其實你心裡已經在感激我了吧?”蘇信昭問。
楚霜很淺地笑了,逝如驚鴻一瞥:“感激?挺遺憾的并沒有。我厭蠢,你不沖出來挨槍子兒,我也不會有事,現在好了,多你一個累贅。刀子放下。”
他指尖離開蘇信昭頸側,優哉遊哉拿桌上的橘子剝。
那其實是精加工的航空食品,保質期長,營養價值高,做成了橘子的模樣,皮、瓤、核、味道俱全,美其名曰為了給航空員提供情緒價值。
楚霜覺得有道理,但不多。
他不接招。
蘇信昭撂下兇器,冷哼:“你嘴硬不承認而已。一上來,你肯定覺得我跟槍手是一夥的,想順藤摸瓜,結果查好幾天發現冤枉好人,現在是來看救命恩人的。”
他眉毛一掀:睿智的我已經看透一切。
楚霜無視對方腆過來的臉:“你怎麼知道我查了好幾天?”
這是蘇信昭故意賣的破綻。
他推斷楚霜該是不想殺他了,但也不算徹底信他,這種狀态會持續一段時間。
而打消懷疑的最快方法并非自證,而是不斷賣破綻,再不斷讓對方看清自己懷疑錯了。
“我窮,吃一頓飯能頂兩三天。現在餓了,所以我該至少睡了三天,你說得對,我就是為了有肉吃才想跟着你。”
楚霜表情玩味:“不妨礙帝國利益,留你也行。”他突發善心似的,把剝好的橘子遞過去。
機會來了。
蘇信昭單手接橘子,沒拿穩,忙用另一隻手抄,指甲邊緣“寸勁兒”狠狠戳在楚霜手背上。
這下挺重,楚霜眉頭一壓。
“哎呀!對不起、對不起……”蘇信昭拉過對方的手檢查——楚霜手背被他劃出道白痕,沒破、也沒有皮下泛紅。
他心思動:我猜錯了麼?
“帕金森前兆?”楚霜抽手。
蘇信昭尴尬笑了下,撕開橘子、細嚼慢咽。
病床非常智能,床頭的操作臂鉗起小垃圾簍,到蘇信昭嘴邊接果核。
可那該死的“帕金森前兆”怕是會傳染,機械臂突然卡住了,止不住地哆嗦。
橘子核被天女散花、到處都是。
蘇信昭含着核看機械臂彈弦子,很無奈。他不想咽人造的玩意,于是慢慢起來,打算把垃圾簍撿回來。
可他後腰實打實有個窟窿,動作不當,傷口扯痛,人一下定住了。
“啧,靠着吧。”
楚霜欠身抽紙巾、卷成小筒,就在蘇信昭嘴邊。
蘇信昭愣了。
這回半點沒演。
“吐出來啊。”楚霜催他。
蘇信昭抻脖子瞪眼——咽了。
“吃核,肚子裡長樹。”楚霜輕飄飄地說,然後居然開始收拾撒了滿地的垃圾。
蘇信昭讷讷看他,怎麼都覺得違和……
他熟讀楚霜的檔案。
這人早先也在軍中服役,作戰果敢,但為人處事是個實打實的端水大師,誰都不得罪。直到十年前,帝國爆發了一次内亂,楚霜的大哥沒了,楚霜正式接管星航軍。之後他性情驟變,發起狠來六親不認。
後來,星航軍中流傳着楚霜說過的話“星航軍隻可殁,不可敗”。帝國在職上将軍二十四位,元帥位從缺多年,大夥兒都覺得楚霜志在必得。
這些信息無疑讓蘇信昭對“楚霜”有所定性。
可短短十幾分鐘相處,小蘇忽然頓悟他熟悉的楚霜不過是由文字、圖形、視象堆起來的虛象,眼前這位哈腰整理“内務”的将軍會帶給他無窮變數。
楚霜收拾好,撣撣手,跟犯帕金森的機械臂對視片刻,一把薅斷電源,讓它徹底歇菜,溜溜達達進衛生間了。
他進門洗手,反鎖屋門,點亮左腕的手環。
那是他的個人終端。
終端設備整合通訊、辦公、娛樂、生活等功能、不限形态,或是手環,或是項鍊,也或許是眼鏡。它可以是使用者習慣的任何東西。
楚霜擺弄幾下,調出隻字沒有的界面,按下唯一的命令按鈕。
霎時,他身體表面懸浮出一層晶體、迸散成無數細小的多邊形棱塊,消失了;而後,他自己的皮膚才暴露出來——因為常不見光,白得發慘。
他一臉嫌棄地看被蘇信昭狠戳過的地方,已經淤紅一片。
是皮下出血了。
楚霜重啟納米幻膚掩蓋傷痕,同時發信息:博士,我又該換衣服了。
對方秒回:你沒好好用藥?
楚霜有血友病,更精準地說是凝血障礙、醫學史上從未出現過的類型。他需要定期用藥,且藥有副作用,比如短期的注意力、體能衰退,激發沖動行為等,所以楚霜總是自行減量。
他沒回複。
片刻,對方又追來一條消息:五年了!從裡到外都得換,趕快滾回來。
楚霜眼眸閃了閃,嘴角彎出絲笑意,出衛生間——回,馬上就回去,這破仗總算暫時打完了。
但倒黴催的老天爺怕是聽見了他的心聲,不樂意看他得意。他前腳邁出門,後腳個人終端“嗡嗡”。
信息提示被圈着個紅框,代表非常緊急:墨丘利星移民飛船與護送中隊憑空消失;信号最後捕捉位置,冰粼空間站。
憑空……?
天災?人為?技術故障?
楚霜傳信回去——即刻安排搜救、搜尋黑匣子。
他對蘇信昭扔下一句“好好養傷”,風一樣卷出去了。
蘇信昭眼神暗了暗,看楚霜半秒掉成死人臉,沒多吱嘴。
他目送對方離開,晃眼在對方耳朵後面看到個圖案,顔色似金似銀,被短發半遮住,好像是星航軍的四芒星标志。
紋身麼?
入伍檢查特别嚴苛,傷疤、印記超過固定大小就會被淘汰,彩透更是連息肉、痔瘡都不放過。這人當年是蒙混過關的,還是後來身居高位明知故犯了?
納悶在蘇信昭腦袋裡閃過,很快替換為牽挂:媽媽,你身體還好嗎……
母子連心。
思念穿越光年距離,飛到十二星聯盟總部。
“秘書長,蘇岚小姐十分鐘前離世了。”說話人白襯衣,黑褲子,一條領帶在脖子上卡得嚴絲合縫,往後一歪就能上吊。
他是星聯秘書長的執行官,面對懸空投屏正襟危坐,跟上司彙報突發情況。
秘書長沃倫克·唐是個金發裡埋白發的老頭子。
“嗯,她為了兒子撐到現在實在難得,走了是解脫,火葬吧。”沃倫克老臉上透出悲傷,可惜非常臉譜化。他雙眼甚至沒看屏幕,隻黏在手邊的大摞文件上。
“可是……”執行官試探着問,“火葬會留下證據,咱們不是給自己埋雷嗎,以後如果小王子……”
“末那識芯片一天不突破道德鎖,于他、于咱們就是雙刃劍,所以隻要他還對睡眠訓練的植入記憶堅信不疑,就讓他繼續沉墜在執着裡,别做多餘事,”沃倫克打斷對方,“愛、恨像天秤兩端的博弈,如果愛墜落了,咱們還可以利用恨。”
執行官似懂非懂,但他跟着沃倫克四十多年了,對方一挑眉毛,他就看出自己糟了嫌棄,又不得不死皮賴臉繼續:“還有另外一件事……楚霜收到屠戮星球的命令之後果然轉移住民,但住民在冰粼空間站附近失蹤了。不是小王子安排的人動手,依照邏輯分析,也不是帝國。”
老頭終于掀眼皮了,金黃的眼仁盯視着虛無實物的屏幕,像秃鹫盯視獵物。
“什麼結論?”
執行官氣苦:“沒……沒結論,請您示下。”
老頭子靠進椅背,撚起支老式雪茄,幹淨利落地剪開茄帽,點燃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