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中秋。
前些時還陰雨連綿的天氣,似乎也因節慶的到來,而就此轉晴。
連着幾日都是大太陽,甚至還有些熱,将雨天殘存的濕氣和黴味兒蒸了個幹淨。
裴定柔起了個大早,用過早膳後,實在無事可做。
“今日是大朝會,聖人同殿下想來忙得緊。”
父兄都在議政,她不便前去打擾。
裴定柔從妝奁屜裡抽了一隻出來,往庭院那吊榻上一歪,将裡面盛着的珍珠抓着玩兒。
光是這樣,她仍覺得無趣,便又随手拾起話本,一邊重溫故事,一邊來回撥弄着妝屜中的珠兒。
以此來消磨時間。
耳垂大小的珍珠圓潤瑩亮,一顆一顆紮着堆,将妝屜堆得半滿。
青黃白紫,應有盡有。
裴定柔将三五個抓在手心中,揉滾搓弄一陣,又擡手任由它們落回盒中。
碰撞間,發出噼裡啪啦的聲音。
大珠小珠落香盒,動靜好聽得很。
韓赴也在。
他坐在殿前石階上,摘了腰間佩劍,慢條斯理地擦着。
一瓢溫水濯下,熱意順流浸潤劍身,修長手指按住厚布,一寸寸騰挪,将殘存的水珠擦拭幹淨。
韓赴目不轉睛,注視着手中之物。
此劍乃是父親韓随親手所造,自他會舞劍時便開了刃,每日挎在腰間。
邊地風雪十數年,長劍未生半點鏽迹。
其鋒刃下斬過無數賊人宵小、外邦蠻夷,但自韓赴負傷以來,這劍卻從來沒出過鞘。
劍身殘存的血污早就被他拭去,現下煥然如新,在日光下清晰映出主人的模樣。
韓赴站起身,單手執劍,驟然轉動劍柄,在空中利落地亮了亮刃。
劍鋒淩空,他右腕勁力将長劍利落一帶,便劃出了流暢飽滿的弧線。
氣流嘶鳴間,挽出一朵劍花。
有朝一日,若追根溯源,尋得加害父親的真兇。
他便要用這把長劍,将那人三刀六洞宰了。
以仇人之血,告慰父親在天之靈,祭奠所有枉死在蘇其谷的将士亡魂。
等待時機成熟,他朝領兵出戰之日,再手執這劍,将所有氐漠西蠻盡數誅殺。
思及至此,韓赴擡頭瞧了瞧正前方。
那道懶懶卧在榻上的身影。
裴定柔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隻顧看着眼前的一頁。
紙張嘩啦翻動。
似乎是瞧到什麼緊張刺激的段落,她眉頭微微蹙着,唇瓣微啟,顯得甚是專注。
蹲在身旁的閑雲,靠着吊榻的邊沿,同自家公主湊在一起,也看得津津有味。
一面看,一面往裴定柔嘴裡塞了兩瓣橘子。
金橘顔色鮮亮,個頭兒卻并不大。
她眼眸未擡分毫,瑩潤的唇瓣無意識地張開,任由兩瓣橘肉滑入自己口中。
不禁讓韓赴想到,那日在正辰宮,裴定柔端着酥黃獨,一一分派的模樣。
他也得了一塊。
現在看來,隻是習慣使然,并非她刻意為之。
她們主仆似乎都熱衷于投喂身邊人吃食。
貝齒稍齧,汁水豐盈的橘肉立時在嘴中炸開。
香氣溢滿口腔,卻引得裴定柔兩道眉毛又是一緊。
好酸。
新月般的眉毛用力擰起,韓赴看着,也莫名跟着一起皺了眉。
他雖不曾嘗過,卻很是笃定。
雖然一樣都是金燦燦的,眼前的橘子定然遠沒有那份酥黃獨好吃。
舊憶重現,她明澈純淨的眼眸,又在腦海中浮現。
韓赴清晰地記得,自己在盛怒之下,咬牙壓住心火,強作理智的樣子。
亦明白地記着,她怯嫩的目光望過來,又是如何試探着朝自己伸出手。
溫熱的掌心覆住手背,肌膚相貼,似乎在讓他莫要動怒。
顯然,裴定柔并沒有将那舉動放在心上,仿佛不論那時身旁是何人,她都會伸出援手來安撫。
又似乎那樣的舉動,隻是她的良善天性使然。
那日之後,二人相處如常。
裴定柔仍舊每天都去瞧那棵杏樹,甚至親自動手澆水修剪,隻盼着它早日長成結果,她好出宮去。
韓赴将劍收回鞘中,往腰帶上一扣。
鳳眸微垂,眼底生瀾。
其實,她不過是想出次宮,瞧瞧外頭的熱鬧新鮮。
一個自小被拘束在深宮大院内的公主,十幾年來周而複始過着尊貴卻枯燥的日子,如何能不生厭。
裴定柔想越出宮牆,瞧一瞧外面的天地,亦是入情入理。
向往自由,人之本性。
出去遊玩一回罷了,又不是同父兄訣别,一輩子不回來了。
即便是自己逾矩,帶她出去一次,又何妨?
況且自幼時随父離京已有十數年,他早已忘了東晟都城是何種繁華風貌。
一同去見識見識,也不錯。
在京都的茶樓酒肆、集市坊間轉一轉,順路尋間首飾鋪子,去瞧瞧她最愛的珠玉钗環,看看同宮中尚服局的有何不同,再選幾樣合她心意的買了帶回去。
皇城腳下,又有巡邏差役,日夜值巡,能危險到哪裡去?
再者,縱然遇到宵小之徒,以自己的武功,難道還能叫她受到半點傷害不成?
思慮至此,韓赴忽的心頭一驚。
他何時生了這樣出格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