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年年也想為天下人出一份力嘛,”她随即将幼時兄妹二人受父親的教導之語搬了出來,大義凜然,“自小時,阿耶便教導阿兄和我,我們雖是皇室子女,有個太子公主的尊榮身份在,但不可驕矜自傲,輕視他人。”
“因這吃穿用度皆為天下人辛勤供奉,以天下養,我們便要肩負起對黎民百姓的責任,先天下百姓之憂而憂。如今年年也隻是想像阿兄一樣,肩負起這個責任罷了。”
若是不知前況,任誰聽了這番說辭,都會贊歎這是個仁民愛物的好公主。
什麼義正言辭,分明是為了玩樂想出來的借口。
韓赴夾了一筷子羊腿切肉到嘴裡,咀嚼間羊油溢出,在唇齒間泛起奶香氣,熟悉的味道從舌尖而起,迅速蔓延到口腔的每一個角落。
那盤胡椒烤羊腿甚是扭捏,原本應該連同羊腿骨緊緊挨在一起的羊肉,被一刀刀切成了薄薄的肉片。約莫一指長,兩指寬,不僅肉片大小整齊劃一,就連邊緣都被切成了同樣平滑的弧線。
十幾片在盤中被擺成圓環的形狀,中間簇擁着的,是削去了大半節後的羊小腿骨頭,被雕刻成了奇異山石的形狀。
皇宮中的羊肉都這樣精緻嬌氣,羊腿得切成片再放到盤中,擺成一幅畫兒,供這些金尊玉貴的食客享用。
兩三片下腹,一點飽食的感覺都沒有。
尚且不如塞外,大家夥圍在一起篝火吃烤羊腿來得暢快。
記憶中父親領着他在邊地山林夜獵的畫面随即浮現在腦海。
如何憑借聲音判斷獵物的種類和方位,如何搭弓出箭,獵到後又如何放血,再起火烤制,烤到何種程度後才可撒上鹽巴食用。
如今父親離去,韓赴再食羊肉,不免傷懷。
想到邊地那些将士忍受霜雪寒風,日複一日的戍守,竟是為這些人更好地養尊處優,更好地享樂,而父親同将士們的犧牲,卻換不來朝廷對氐漠的讨伐。
最後僅以一本英魂錄草草收場。
韓赴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筷子。
人都死了,即便供奉個十斤香燭又有何用。
況且氐漠野心已現,若不盡早部署,他日再進犯東晟,難道又是以将軍士卒的犧牲來權且抵擋嗎?
他想得入神,最終被丁零當啷的細碎聲響拉回宴席。
韓赴擡眸一瞥,那位嘉玉公主不願放棄,仍舊在為能出宮玩樂而努力遊說。
她今日一身黃丹色的衣裙,亮得刺眼,方才遠在石橋上他便瞧見了。
頭發分了兩束,反绾盤在腦袋頂兒,活像兩扇蝶翼,不過更圓潤厚實些,翼根處垂下兩條朱柿色的及胸絲帶。
鬓發間挂着些珍珠飾品,左一支右一支,連同脖間的項鍊,腰間的禁步一起,晃得丁零當啷響。
韓赴輕哼一聲。
若要看着她不外跑,何必需要專人專事,牽隻能辨聲響氣味的狗叼着她的裙擺,将人往回拽不就得了。
不過,想來皇宮裡也找不到這樣的狗。
能留在這些貴人身邊的狗,怕是溫溫吞吞的,隻知道向人搖尾巴的那種。
見父親和姨母都不願意,裴定柔将這話抛給了兄長裴朝:“阿兄,你覺得呢?”
嘴中的那片魚鲙入喉,裴朝才放下筷子,看向自家妹妹,語重心長道:“父親同姨母說的都是正話,小年莫要妄行。”
見素來疼愛她的兄長亦是無情拒絕了自己出宮的請求,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裴定柔愈發憋悶,嘴巴翹得可以挂個小琺琅壺了。
裴朝道:“休說路途跋涉、飲食貧瘠之苦,即便是野宿在外,被蚊蟲叮咬的煩擾,隻怕你便吃不消。”
他并非什麼嚴苛專制的兄長,對待自己這個妹妹在無傷大雅的事情上,一向是能縱容便縱容。
若說想出宮散散心,待到事态平定、天下安甯之日,帶小年出宮逛逛,并非什麼難事。
挑個晴朗的日子,一群宮人侍從跟着,租一艘遊船,順着京都護城河向下遊,再備上一桌酒菜,一路賞景緻風光,品嘗美味佳肴。
自己這個兄長可以帶着她,繞着京都好好的逛一圈。
哪怕她想玩到天黑,想一個月逛三次也不成問題。
隻是現下朝政繁瑣,公務冗雜,他得先幫父親料理好這些事情,才能分出心思來想旁的。
況且形勢如此,一個女孩兒家,暫且安心在宮中做她的嘉玉公主便罷了。
裴叡附和兒子道:“對對對,聽你阿兄的,莫要胡鬧。”
裴定柔不語,興緻缺缺地低下腦袋,自顧自地挑弄着碗中那幾片可憐的魚鲙。
戳來戳去,像是笃定心思要将它們搗爛成魚泥一般。
“你也莫要想着偷偷跑出去,”裴朝知曉她執着的性子,不會就此收斂心思,便直言出來,将最後一條路堵得嚴嚴實實,“我聽父親說了,現在請了韓将軍來看着你。”
裴朝随即望向坐在自己斜對角的韓赴,将酒盞托着,隔空朝他碰了一杯:“小妹頑皮,今後有勞将軍費心。”
韓赴沒有舉杯回碰的意思,隻是朝裴朝點了點頭,算是對此的回複。
他出宮之時,這人重傷,剛被送回京城,兩人未曾打過照面。
如今看來,傷勢已經好了大半。
裴朝道:“素聞韓将軍忠君勇武,虎父無犬子,相信小将軍亦是如此,煩請看住小妹,以免生出什麼事端。”
這句話落地,便是将韓赴成為裴定柔的護衛這事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