鐮泷遲疑地搭上少年向他伸出的手,緩慢地,遲疑地,站起來,脊背挺直的一瞬間,就像抖落了一直壓在身上,将一切尊嚴和人格,夢想,都碾得粉碎的什麼東西。
世界在那一刻,突然熠熠生輝。
他跟随着少年走出鐳缽街,四面傳來令人無法忽視的,窺探的視線,然而卻像顧及着什麼一般,不敢上前。
少年在一輛邁巴赫S650普爾曼面前停下,有些高興,“太好了,沒被偷走呢。”
沒有司機嗎?鐮泷察覺到話語中的潛台詞,精于人情世故的他立刻上前一步,準備為這位過于年輕的雇主開車,在手指即将觸及車門把手的那一刻,卻聽見從背後傳來的催促聲。
“發什麼呆啊,鐮泷,”少年跨在一輛老舊的單車上,沖他鳴了鳴車鈴,又拍拍身後那看起來就很膈屁股的貨架,一臉疑惑地看着他,“該走了。”
幾年之後,作為橫濱第一會社的二把手,鐮泷執着于為自己的老闆購置各類豪華座駕,很難說這不是出于對這天的某種代償心理。
年輕的雇主沒有看起來那麼瘦弱,載着他輕松地騎過了半個城區,讓鐮泷的股骨在颠簸中充分感受到了什麼叫作生命之痛。
然而事實上,這些都無足輕重,關于那天,鐮泷的記憶隻剩下了漫天赤紅的晚霞。
他憋屈地擡起長腿,縮在自行車的後座上,看着黃昏的雲朵一片接着一片空虛地飄過去,不為地上任何庸俗的事物所改變,那些憋了很久的眼淚突然就落了下來。
他緊緊攥住少年校服外套,把臉埋在手臂和眼前脊背框出的一小片陰影裡,哭得涕泗橫流。
因為抽泣顫動的胸腔,帶得本就因載了兩個男人而搖搖欲墜的自行車抖如篩糠。
但騎車的少年就像什麼也沒有察覺一樣,隻是沉默而堅定地向前。
他們在一棟老舊的二層事務所面前停下。
“這裡就是辦公室。”少年冷淡地介紹道,同時把校服外套脫下來,檢查後腰有沒有沾到眼淚和鼻涕。
鐮泷愣愣地看着他的動作,忽然就又能笑了。
仔細想想,從那個時候開始,就應該注意到那位高中生社長的異常。
一開始以為隻是過家家一般的企業經營,卻在短短幾個月内,徹底颠覆了鐮泷的想象。
買進,賣出,自如地操控着市場,像玩遊戲一樣毫不猶豫地做出高風險的決策,卻又像能預知未來一樣,從未失手。
公司名下的貨船被GSS脅持,近乎半脅迫地締結下安全保障服務協議的時候,鐮泷在那蠻不講理的異能力者面前,又驚又怒,少年卻面色如常。
“終于。”他這麼說。
沒有理解這句話意思的鐮泷,眼睜睜看着GSS是如何被煽動内亂,又在極短時間内被全面洗盤,成為少年的私人武裝的。
“我也想要自己的獵犬。”少年翻看了幾下行動的報告書,不甚在意地将文件掃到一邊,“就先這麼養着吧,還不到狩獵的時候。”
以此為契機,本來出身清白的會社開始沾染武器、走私等等灰色産業。
這一步走得讓鐮泷心驚膽戰。
社長難道要參與橫濱這座城市如同絞肉機一般的地下勢力博弈中嗎?
但是,既然是社長的決定,作為完美的秘書,就要全力支持。
懷抱着這樣的心情,鐮泷寫下了《橫濱地下世界制霸計劃1.0》,所幸,這似乎隻是一次性質單純的業務擴張,社長停留在越線之前,并在那條線附近觀望着反複橫跳。
順便一提,鐮泷的《橫濱地下世界制霸計劃》,目前已經更新到了7.0版本。
随着版本更新的,是他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搬出了老舊的二層事務所,在港口的核心商圈,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整棟大樓。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鐮泷。”社長坐在寬敞而時尚的高層辦公室裡,“到現在這個階段,也是時候給會社換個名字了吧。”
公司之前的名字,是以起步階段的代表産業為主的“時田食品”,在業務已經擴展至各行各業,更側重于科技産業的當下,确實已經不太合适。
少年單手支着臉,在辦公桌後面呆坐了一會兒,維持着一片空白的表情,緩緩擡起頭,“黑衣組織,你覺得怎麼樣?”
此時的鐮泷,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會因為區區單車而目瞪口呆的無知新人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充分理解了自家社長時常異想天開的本質,于是隻是冷靜地推了推眼鏡,“社長,公司的名号也會影響到人們的第一印象,請不要在這種事情上開玩笑。”
“嘁,失敗了。”像是覺得麻煩一樣,他轉過了頭,用所有人聽得見的聲音喃喃自語。
鐮泷明白,這是社長開始覺得不耐煩的标志。
作為完美的秘書,對于這種事情,鐮泷當然也早有預案。
無框眼鏡的鏡片上寒光一閃,鐮泷絲滑地将一份文件呈放到社長面前,“這是我搜集各部門的意見,征集到的公司名稱備案,社長覺得苦惱的話,也可以在裡面選一個。”
這話其實不盡然。
說是各部門的意見,其實這份文件中半數以上的備用名,都是鐮泷揣測着社長的喜好,自己拟定的。
從中規中矩的“時田株式會社”到社長好像會喜歡但不至于太出格的“千軌科技(OrbitTech)”,應有盡有。
“真可靠啊,鐮泷。”社長垂眸看了一會兒,突然擡起頭,沖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光是看這個表情,鐮泷就知道,自己那自以為不着痕迹的努力,又被看出來了。
“這樣的話,我也能放心把公司交給你了。”這樣說着,社長拿起筆,在文件上圈了一下。
不出意料,中選的是“千軌科技”。
然而,此時的鐮泷,已經沒有了為精準的預測而沾沾自喜的心情。
“那是……什麼意思?”
“我要休息一段時間,”社長輕描淡寫地說,擡起眼睛看着他,“要準備升學考試,正好公司的擴張,到這個階段也差不多了,日常的維系工作,我可以相信你吧?”
鐮泷恍然大悟,社長的行事過于雷厲風行,讓他差點忘了,對方還隻是個高三學生。
“您的目标院校是哪一所呢?是否需要我這邊進行相應的安排?”雖說做到這種程度,學曆什麼的,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鐮泷依然積極地為自家社長的學業操心着。
“嗯?東大吧。”社長鎮定自若地說出了TOP1的名号。
“真、真不愧是社長。”即使是全身心相信社長的鐮泷,也不由得為這過高的目标打了個磕巴,回想着社長平日的起居,他不由得開始擔心,完全沒在學習啊,真的沒問題嗎?社長。
“我的父母,全都是東大醫學部畢業哦,聽說也是在學生時代認識的呢,所以我也想去那裡看看。”大概是今天心情特别好吧,社長主動提起了平時絕對不會提起的話題。
“原來如此,正所謂虎父無犬子,令尊令堂看到社長今天的成就,想必已經很為您驕傲了吧。”
“撒,誰知道呢?”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社長卻垂下眼睛,露出了略顯虛無的笑容,那表情,不知為何,顯得有點寂寞,“畢竟,他們已經不在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