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左邊，就我左邊……”他僵着身子看腳下船闆，根本不敢回頭，更是沒注意邊上姨叔們都站起了身看向他身側，面上均是飽含尊敬的神情。

小倪正發懵，忽地覺得頸側劃過微涼氣流，有道聲音貼近了：“是聽見我說話麼？”

小倪愣了幾瞬，“哇”地一聲嚎了出來，頭也不回一猛子撲到姨叔們腳下，邊抖邊往身後海裡指：“有、有東西啊！——”

他嚎了半天，沒等到解釋，倒是腦門上又挨了敲。

“你小子運氣真好。”霞姨啧啧稱奇，單手把小倪拽了起來，一改兇面，帶着笑乜他。

小倪匪夷所思：“好運？我都快吓死了我——”

霞姨把他扳過了身，小倪猝不及防看見道人影開始大叫，叫到一半沒了聲。

原因無它，純粹是因為這人太好看了。

這人藍津津的長發披在身後，半邊臉迎着旭光白得發亮，水色耳鳍在海風中輕顫，一雙長眉彎彎，眉下映了光的金瞳亮得發透，兩頰各有道濤紋，鼻梁高挺，唇角輕勾。他的雙臂輕輕巧巧搭在船沿上，上身赤裸，下半身隐沒在碧藍海水中，美得妖異，直要把人魂勾了去。

小倪木愣愣看着往前踏了半步，忽猛一激靈縮了回去，扭頭朝喊霞姨喊：“姨啊！他他他！——”

小倪一個勁兒地指船外：“他在海裡啊！”

霞姨歎了口氣，尋思着就這傻小子以後還想當漁頭呢。她狠狠點小倪腦門：“蠢死得了。”

小倪頭被點得往一邊倒，擰着脖子卸勁，恰見漁頭李左右撣了撣身上，低頭拜道：“李頭船見過小鲛神。”

小倪僵住了，一點一點把腦袋轉正了，看看漁頭李，又看看趴在船邊的人。

“見過小鲛神！”滿船姨叔錯落拜下去，剩小倪一個直愣愣站着，然後被霞姨摁下了身闆。

鲛人見這個小孩還一副找不到北的樣子盯着自己，看着他又是一笑。

小倪一個激靈，這下終于反應過來了，趕忙把頭埋下去，磕磕巴巴跟着姨叔道：“見、見、見過小鲛神。”

等他直起身，鲛人已落回海中，将數丈長的藍金鱗尾一擺，遊到船頭跟漁頭李說話去了。

“霞姨，”小倪有一兜子話要說，被霞姨虎着臉盯沒了，半天憋出一句，“他就是鲛神啊……”

霞姨哼了聲，還是沒忍心叫小輩繼續傻下去，大發慈悲給他解釋一通：“……鲛神都八百年不領船了，能讓你遇上？這位是小鲛神！頭回走海就見着小鲛神，你個細仔真有點福氣。”

小倪讷讷點頭，邊挨罵邊偷看跟漁頭李說着話的鲛人，心道：娘叻，真見到鲛神了……鲛神是真俊啊……

羲澤自然感覺得到投向自己的數道熱切目光，不過他早已習慣被注視，因而神情自若，依舊自顧自同漁頭李說話。

“……不趕巧，這邊幾群魚由吾趕去了。……您照吾剛引的魚兒北走，那兒還有大魚。”羲澤扭頭看了眼船上探頭探腦的漁民們，回了他們一笑，“也不白走一趟海。”

“多謝小鲛神。”漁頭李尊敬道。

霞姨聽了半耳朵，湊來插了半截話：“小鲛神今兒有客招待呢？抓上這麼多……”

漁頭李一眼把她話瞪沒了，轉頭就向羲澤道歉：“小鲛神弗要理會。我們不是要張探海宮的事……”

“無妨。是有貴客要來。”羲澤鱗尾輕擺，離船遠了些，溫和道，“日頭要升了，你們快忙去吧。”

漁頭李忙應聲，朝羲澤拜了幾拜，保證自己上岸後會去“還鲛神”後才指使着船往北劃去。

小倪搖着船橹，克制不住想看小鲛神的心。他扭頭看去，恰見小鲛神扭身向西，那邊海上半空浪波似的一晃蕩，裡頭恍惚透出半個閃着金光的纖長人影。小鲛神看着那處，刹那間臉上綻出一個鮮妍明媚的笑，就要擺尾去迎。

那是……仙人嗎？

小倪目光不知不覺被上空那處吸引了過去，看得發怔，卻無意瞥見小鲛神一雙金瞳不知何時盯上了自己，背着光的笑眼無端端叫人後心涼。

那是雙兇獸的眼睛。

小倪渾身僵冷，孰料一眨眼小鲛神就換了副神情。小鲛神露出一個笑，朱唇輕啟，朝小倪無聲說了句話。

祂說：毋視毋聽，速速退避。

·

羲澤輕吟一陣人耳所不能辨的樂律，滿意地看船上那個冒失的小孩呆呆将頭轉了回去。

少年将遺忘方才所見所聞——神姿仙貌，豈容凡人窺探。

解決了無關人士，羲澤一猛子紮入海中，看到他等候經年的小仙人。仙人亭亭懸在海中，腰佩長劍，雪衣金裳，玉帶廣袖随海流輕輕鼓蕩，一如既往地從容優遊。

羲澤隻覺得自己胸腔充盈得酸軟，擺尾遊去，能徒手撕開鲸鲨的手臂一下輕輕環上那人的腰，鱗尾跟着虛虛繞了一圈半。

林亭鶴笑着回抱他一下：“羲，好久不見。”

“亭鶴，你終于來看羲了。”小鲛神本來見到他還高興得很，一說起這委屈勁兒就上來了，“你這次閉關怎麼這麼久。”

林亭鶴拿冼慈予哄自己的方法哄羲澤：“這不是趕着來見你了麼。”

“羲已經十七年零六月又十日沒和亭鶴見面了。”羲澤充耳不聞，攔着他腰不想松手，側臉相當自然地貼上林亭鶴頸側，難以自抑地反複蹭了幾下。

“你我壽數不知凡幾……”林亭鶴嫌他膩人，一個潛身從他懷裡鑽出來，輕巧踩着水換了身位，順了兩下鲛人華麗的尾鳍，走心地敷衍，“十七年半，你多在海中陸上轉轉，一眨眼就過了。”

羲澤覺得懷裡一下空落落的，忍了半天伸手抓上了林亭鶴袖口。他還想開口，林亭鶴卻先發制人。

隻見林亭鶴笑了聲，挑着眼看他：“怎麼，這麼多年沒見，小鲛神就要這麼把我晾水裡？”

羲澤知道再裝就騙不到林亭鶴的軟話了，也就收了那副德行，總算有了點正經姿态：“胡說。羲海宮裡都備好了，就等亭鶴了。”

林亭鶴忍笑道：“好，讓我看看這次又是什麼魚鮮海産。”

“什麼叫又……！”

羲澤佯怒，當即被林亭鶴截了話頭：“好好好，新鮮的海産珍寶……情緒全寫臉上了，你也有點少鲛王的樣子……”

林亭鶴這話實是有些偏頗，畢竟他面前的羲澤和鲛族的少鲛王、東南郡的小鲛神幾乎不似一鲛。不過羲澤聽着他的瑣話但笑不語，沒有半分糾正辯解的意思，分明受用得很。

一人一鲛邊說邊往深水去，潛至某處身形乍閃，瞬目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