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三之前一直站在外頭,這一轉頭才真正在燈下露出眉目。仰化修雖年逾古稀,人倒還沒糊塗,他一聲呵斥卡在嘴邊,語氣弱了下來:“……老夫見過你。”
蒙三眉頭一挑:“仰大人記性不錯。”
這是認下身份了。仰化修直起身,一顆心真正墜了下去。“那蒙統領可否告知老夫,我仰氏一脈是怎麼礙着娘娘了?”他沉聲道。
蒙三嗤了聲。她沒有回答仰化修的問題,隻看了一圈廳中瑟縮的男女老少,語氣輕蔑。“你們不過仰家遷來中郡的分支,這數年下來也敢自稱起仰氏一脈、與娘娘同族?”蒙三越說越搖頭,“娘娘的名聲就是你們這些人敗的。”
正此時,去庫房的三人帶着管事的回來了,其中一人上前向蒙三低聲禀報。
蒙三眼神一凝,反問道:“都找過了?”
“都找過了。”
蒙三沉吟片刻,展眉道:“無事。這東西本就是添頭,我回去說便是。”
仰化修一直注意着她這邊的動靜,忽疾聲問道:“你們……娘娘要找什麼東西?”
“你不知道?”蒙三看向仰化修,眼神有幾分意外。她立即反應過來,扭頭點了幾人:“你們幾個,去宅中大公子住處再找找。”
“逢京?”乍一聽病故長子的名号,仰化修和祁紅梧皆不由一愣。
他們神情茫然,像是全然不知自己死了好幾年的好大兒往什麼事裡摻了一腳。蒙三本想叫手下把這兩個沒什麼用處的人帶下去,結果想起這不是宮中、甚至不是中京的地界,一時半會兒沒地方能關,隻好興緻缺缺一擺手:“閉嘴,沒你們的事,安靜些。”
·
江懷微清晨出了缙城。
她離開仰宅回到客棧後沒歇,直接照仰行的留訊往一隻銅鶴上附指引陣。陣法精細,江懷微光是繪陣就試了好些時辰。最終陣成已是晨光熹微,桌上的銅鶴在陣法作用下憑空飛起三寸,滴溜溜轉了幾圈,鶴首指向東北。
看來該往北郡走。
随即一刻鐘不到,江懷微已出了缙城。她踏過樹梢,梧桐樹梢的枝桠還在輕晃,江懷微的身影就已消失在這塊地界上。
梧桐林中,一名騎着黑馬的青年似乎覺察到什麼,疑惑地看了眼頭頂上猶帶潮氣、随風搖曳的梧桐樹葉,偏頭打了個噴嚏。
仰繼流揉揉鼻子,拽緊行囊,又輕輕抽了下馬屁股。他用好幾鬥玉黍勾引來的抱月烏龍駒不滿地打了個響鼻,慢悠悠“嘚兒嘚兒”往南走。
仰繼流撩撥着烏龍駒的馬鬃,随便勾起三縷編小花辮:“好翻墨,咱倆打個商量。我都見着缙城的影兒了,你才剛吃飽,走快點,咱早點到了堂叔家,都有好吃好玩的。”
翻墨被他粗糙的紮辮手法惹惱了,猛猛甩了甩頭,蹄子亂踩,吓得仰繼流趕忙松開剛成型的辮子,轉而給翻墨順毛。
“欸喲!翻墨我叫你祖奶奶,别摔我!”
翻墨原地蹦了兩下,等仰繼流梳順它馬鬃才真正乖馴下來。仰繼流知道這馬愛聽好話,又哄了好幾句,把它當紅粉知己捧着,翻墨心情這才好了,打了兩個響鼻,加快了去缙城的步子。
仰繼流鼓勵道:“好翻墨,等下到了表叔家給你玉黍吃!”
翻墨“咴兒”一聲,權當應和仰繼流的話。
仰繼流擡頭眺着缙北城門,輕柔摸了摸馬背,心道:再不快點這屁股都要颠廢了。
往日他哪次不是坐着香車軟榻來中郡的,這還是第一次孤身騎馬過來,這幾天下來累得夠嗆。不過能哄到翻墨已是意外之喜,總比一路求人帶他仰二公子來好。
仰繼流這次是偷溜着來中郡的。這兩個月仰化麟管他管得緊,除開國子監哪兒哪兒都不讓去。仰繼流生性好玩,哪受得住仰太傅這麼拘,心裡頭早打起了偷溜出來的主意。這不,仰二公子趁他爹兩夜沒回家,打馬廄裡牽出哄了好段時候的翻墨,準備回中郡投奔他叔幾天。
仰繼流小時候被托付在二叔仰化修這邊長大。除開作奸犯科的勾當,他叔嬸可從不束着他,二嬸還時常給他零用花,在中郡的日子過得可比他堂哥滋潤得多。
仰繼流想着中午晚上要約哪幾家公子哥兒出來聚聚,翻墨卻再次突然刹住步,短促地叫了聲,不肯走了。
“哎哎,祖奶奶,你幹……”仰繼流話喊到一半,往前瞟了眼,立時止住話。
隻見缙城北城門緩緩打開,一隊挂着宸朝旌旗的官兵押着一大串人走出來。仰繼流定睛一看,恰恰好看見他剛想着的好二叔的臉。
仰繼流沒忍住倒抽一口冷氣,拽着翻墨林中往退,邊退邊伸長脖子往那頭看,沒一會兒就把中郡仰家幾人認了全。
“天娘叻……”仰繼流看着那隊人高馬大的行伍打了個哆嗦,默默縮回腦袋,左右為難上幾息,缰繩一勒就往來路跑。
仰繼流人草包了點,但也不是蠢貨,頗具自知之明: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仰仗父輩的弱公子,還沒孤身一人撲到這麼多兵前面給親堂叔喊冤叫屈的膽氣;就算過去,他也沒足夠買通這些人的銀錢。
仰繼流從中京一路過來,身上财已散得差不多了,本還打算往仰化修這邊支點來,孰料現在中郡仰家人一個兩個的都官兵被逮了,錢産什麼的想必也封了個幹淨。他再往前走不僅拿不到錢,指不定還得把自己搭進去。
仰繼流跑得毫無負擔:我這是洞察時勢。還是趕緊回去跟爹說這事兒要緊。
仰繼流這麼想着,真把自己說服了。他心中緊迫的信念油然而生,一個勁兒往中京趕,期間不住好店吃好菜也不喝花酒,還特意抄簡近的小路走。翻墨似乎也感覺到事出緊急,也不再哼哼唧唧,跑得飛快,途中小徑遇到馬車也不減速,直接從車邊風似的超了過去。
華貴車廂的簾子被風帶起一角,露出了廂中那人蒼白的下颌與眼睑下兩點黯淡朱痣。
陵渑道人阖着眼,隻皂靴尖輕輕一碾車廂地上柔軟細順、毫無雜毛的雪狐毯,用神識吩咐道:“去請仰二公子來。”
車廂外一隻傀應聲飛身而去。
馬車繼續悠悠走着,陵渑道人想着中郡遞回來的消息,指尖緩慢點着膝頭。
不過無論東西是落到誰手裡,仰二倒都還派得上些用場。仰化修雖然比他兒子聽話,也的确比他兒子愚鈍,更是不如他心心念念想超越的堂兄。既然仰化麟當眼珠子似的嬌養的二公子不好好在仰府的庇護下待着……
向來隻知尋歡作樂的纨绔,也該嘗嘗世事詭谲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