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有勞霍道友。”林鶴歸眉眼一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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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廣白先前就發現林鶴歸沒在席上,宋時注意到顧望洲也離了席。他們倆留了心,卻見顧望洲提前回席,林鶴歸跟另一名斷雲徒生身後回來。
宋時瞥過林鶴歸身邊的男人,一眼認出這是斷雲府霍從雨,仙盟近日傳言未來最年輕的小乘期。
方才桌上幾人交流過,算是過了半生不熟的階段。祝扶桑之前聽祝爾提過孟廣白和宋時這兩個林鶴歸的“跟屁蟲”,此時看熱鬧不嫌事大,托着下巴“唷”了聲。
孟廣白直起身子望了幾眼,皺起眉。
祝扶桑支起耳朵,聽見他對宋時低聲道:“鶴歸怎麼有點不高興?”
宋時定定看了會兒霍從雨,似乎冷哼了聲。
祝扶桑忽然理解了老幺提起他們時的恨恨從何而來。這幾人的牽扯不一般。
啧啧,熱鬧是一回事,旁人真心事是另一回事,這些真心事知道的太多可不好。她砸砸嘴,想和邊上韶夭扯上幾句做做樣子,卻見韶夭拿着通靈佩在聽語訊,眉目柔和,全然看不出方才心直口快的木頭模樣。
祝扶桑看看兩邊,緩緩坐正身子,覺得有些荒誕,自己這頓白席突然就吃不消了。
她不是來看熱鬧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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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歸和霍從雨惹出的動靜自然躲不過主桌上的幾雙耳目。
顧望洲不自覺摸了摸“霜風”,同楊合雲道:“師尊,阿雨邊上那位便是霧隐山林鶴歸林道友,那年就是他勝的我。”
他環視一周,沒在附近桌看見空席,不禁嘀咕:“他席位怎麼不在這邊?”
楊合雲的耳力自然不會錯過顧望洲的低語。她很想搓一把顧望洲的腦袋,心中歎道:傻崽子。
眺眺做事也是真不管望洲死活,下次得好好跟他說說。
但兩個都是自己徒生,顧望洲又不知道顧眺的存在,這事兒定然要有個人背鍋。
楊合雲給顧呈明遞個眼色,沒管他看沒看到,跟顧望洲道:“你爹也不是故意的……”
正跟夫人說話的顧呈明頓了頓,索性由着楊合雲編排他。
畢溫理向朝這邊看來的顧望洲笑了笑,一貫嚴肅的面容帶上些許溫柔。顧望洲略微局促地避開母親的視線,畢溫理低下眼,無聲歎息。
顧望洲不會知道自己是一個意外。
這是她和顧呈明欠他的,要拿一生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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甯平九十三年起,宸朝風雲變幻。
從一旬一顆到一日一顆,秘制的長生藥開始吊不住宸帝衰敗的身子。
宸帝不可逆轉地老了,越老越想把權牢牢抓在手裡。于是幾個有繼承權的皇親要麼被逐要麼被害,中京苛政愈發嚴酷,東南郡鲛珠貢俸日益見肘,西北郡北郡人人自危。不少貴胄舉家遷至中郡——說是遷居,實為出逃。
仙盟多數宗門隔岸觀火。雖然他們的先祖大多來自宸朝,但那已是千年前的殘篇舊書,不值回憶。再不對付的宗門也打着同一個算盤:宸朝難以為繼,分域契約豈不就不作數了?
中京這塊龍脈之地,誰都想分一杯羹。
但斷雲府算個例外。
斷雲顧老府主本就是中京出身,雖卸甲南遷,但依舊故土難離,不僅仙逝後的棺椁送回中京下葬,還留下了“居南不忘親宸”的遺囑。
甯平九十四年,顧呈明從顧齡松手中接過斷雲府。
出于某些原因,斷雲府這位新府主對宸朝那位國師相當反感,連帶着不想摻和進宸朝的亂局裡。但架不住顧齡松拿顧老府主遺囑說事,當宸帝心腹攜密诏來時,顧呈明還是請出了府中幾位長老暫居中京。
中京這潭渾水表面暫時平靜了下來。
翌年,畢溫理誕下一子,因孕時夢見身臨舊時峨雲山遠眺南郡大地,遂名顧眺,預取字望洲。
顧呈明青年繼任威信未立,顧眺出生後那幾年都在和畢溫理摸索如何坐好位置經營斷雲府,兩人都無暇顧及尚需照顧的顧眺。陸敏喜歡孩子,顧齡松退位後又清閑,顧眺就在他阿爺阿奶養育下長大。
顧齡松到底記得自己還有幾個徒生在。顧呈明和畢溫理有自己的安排,他就抱着顧眺抓畢簡文、楊合雲的修練。顧眺性子敏感認生,第一次見畢簡文、楊合雲時被吓得掉淚珠子。
顧齡松有意培養顧眺,不過引氣入體不宜過早,便隻先讓他在自己徒生邊上耍木劍,結果顧眺早早嶄露劍術天賦,叫顧齡松撫掌長歎顧老府主後繼有人。
顧呈明心有不甘,在顧眺面前行了套刀訣,想看顧眺有沒有繼承他的刀術天賦。顧眺扁着嘴,滿臉嫌棄,叫顧呈明煞是懊惱。
在尋常孩子上房揭瓦的年紀,顧眺卻不愛言語不找玩伴,隻喜歡盯人腰上的劍。顧呈明和畢溫理留心過一陣,确定顧眺口齒和神智都很清晰後也就随他去了,不過之後也主動增加了陪顧眺的時間;畢簡文和楊合雲等人也常陪顧眺耍練。那段日子可以說是相當溫情。
甯治元年,宸朝幼帝登基,國師佐政,中京的改旗易幟暫告一段落,無數奇珍異寶随主家的搬遷或沒落流入他郡。
甯治二年,霄城有修士喜獲寶劍,為此大設宴席,風聲甚至傳進了峨峰顧宅。顧家上下都知道少府主喜劍,畢簡文知道顧眺心癢,便帶他離峰赴宴。
畢簡文帶着顧眺離峰,獨自一人回峰。
顧眺丢了。畢簡文帶他赴宴,轉頭人就沒了影兒。
顧齡松震怒,顧呈明畢溫理一邊急言盤問畢簡文事情先後一邊遣人去尋少府主,顧承霜站在一旁為嫂嫂順氣。彼時陸敏已經卧病不起,顧家沒不長眼的敢把事情捅到老夫人面前。
這消息傳到雲峰時,楊合雲還卧在她那美人榻上喝俊生送到嘴邊的花酒。她聽完前情,顧不上收拾畢簡文,直接殺到霄城,一劍釘在那名修士家大門上,客客氣氣地要來了宴上所有賓客名單,一家家審過。
顧家一連尋了五日,有的說在南郊看見了符合描述的男孩,有的說在霄城北看見有人帶着男孩騎馬北去。捕風捉影的消息送來了不少,卻始終沒找到顧眺本人。斷雲府上下烏雲籠罩,顧呈明更是面色沉沉。
顧眺不僅是他的孩子,更是顧家的小公子,斷雲府十拿九穩的少府主。
斷雲府在宸朝換代時攪了渾水,暗地裡不知得罪了宸朝仙盟多少人。若是落到哪個仇家手裡,顧眺定然要遭罪。
尋人的第六日,有人看見一名七八歲的孩子帶着顧眺出現在霄城。顧呈明得信後親自離峰出府過去接人。
客棧房間裡,顧呈明看見了失蹤六日的顧眺。顧眺渾身灰撲撲的,衣服沒蓋着的地方有許多刮擦留下的血痕,身上玉佩靈器全無,但好歹人是全乎的,沒有缺胳膊少腿。
顧呈明迅速掃過昏睡着的兒子,确定人還平安後沒立即把人抱走,而是看向安靜坐在一旁的那個孩子。
這小孩也滿臉灰撲撲的,身上有不少擦痕,但眼神清明沉穩,顯然心智比外表成熟。
“多謝小公子這幾日照顧我兒,這裡是這幾日的開銷和報酬,”顧呈明笑意溫和,往桌上輕飄飄放了五張百兩銀票,擡眼觀察男孩的神情,“敢問小公子是何方人氏,家在何處?”
“我姓霍,”男孩不卑不亢,神色平靜,“叫霍從雨。”
“父母不在,一介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