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法既破,病患所需不過是藥與時間。
望夷谷來的醫修們個個連軸轉了二三十日,見疫症盡在控制之下才放下病案藥材,轉身去給不幸過世的同門與病人收拾後事。
這月餘來八城可謂傷亡慘重,望夷谷折損近百人,其中境界最高已達洞虛巅峰,如若有幸再過數月就能突破小乘,替谷中長老教引徒生。
孿城處在亡故醫修下葬處立了塊碑。孟廣白親手刻上這百名同宗兄弟姐妹的姓名,在碑前辦了處小祭壇,與孿城處諸位一起為他們送行。
林鶴歸陪小孟大夫祭過英靈,剛回房間便收到一條訊息。
他昨日看了大半夜的鐵塊,清晨給仰行玉印留話,問他該不該查一件早已被世人遺忘的事。師尊不知怎麼現在才回訊,林鶴歸一看通靈佩,上頭呈出簡簡單單四個字:從心所欲。
林鶴歸看着這行字,不覺放心下來,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他甚至可以想象到仰行說這話時漫不經心的語氣。仰行鮮少整這麼文绉绉,說完這話後面多半還會再加上一句:“師尊在,闖破天都成。”
林鶴歸不是沒探過當年林府貪墨的底細,不過他那時年紀尚小,沒什麼人脈和手段,時候又短,壓根查不出東西。如今他已入洞虛期,幾年曆練下來各處多少也有些幫得上忙的人……林鶴歸摸上腰間木铎,又摩挲幾下通靈佩,自有定奪。
他将通靈佩一擱,正收拾着回去的物件,卻聽見小醫修敲門說有人來找。林鶴歸蹙着眉開門,望向隔壁聞聲出來看的孟廣白。兩人目光一碰,一同下了樓。
人還在樓梯上,林鶴歸便瞧見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站在中堂背朝樓梯,身高肩寬腿長,頭發由布條高束腦後,一身深灰武服簡樸寬松。他背着柄五尺窄刀,刀身包着布,露出一截玄黑、銀藍細繩纏住的刀柄。
林鶴歸瞥見那人影就精神一振,三兩步下了樓梯便撲到那人背上。
“小師兄!”他壓着驚喜喊。
好幾年沒見,宋時又高了一截,林鶴歸都能挂在他身上。
“鶴歸。”宋時熟練地背手一護,順手掂了掂人,低下眼朝環到身前的儲物镯打聲招呼,帶着人半側過身朝慢悠悠下樓梯的孟廣白一點頭。
不過打招呼的工夫,林鶴歸嫌“斷歲”硌人,手上一松,自力更生站回地上。
孟廣白見來人是宋時,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氣,招呼他往樓上去,邊走邊打趣:“上樓說話吧。——宋兄怎麼想到來孿城了?學宮舍得放你出來了?”
宋時隻簡單回道:“上樓說。”
林鶴歸觑眼宋時,臉上笑意漸漸隐沒下去,眉尖微微一皺。孟廣白也瞧出些什麼,“嘶”了聲,默默閉上了嘴。
三人剛進屋坐下,孟廣白袖中通靈佩便微微一暖,收到了什麼訊息。他暫時沒理會,擡眼等宋時說事。
宋時闆正地坐在桌邊,輕輕歎了口氣,肅容道:“師尊收到消息,斷雲府老府主顧齡松昨日仙逝,後日出殡,師尊命鶴歸與我一道去代霧隐山悼唁。”
顧老府主開派立宗以來,斷雲府已傳了六代,幾乎每位府主都是死後傳任,獨獨這代出了都尚在人世的兩位家主。幾位家主中就數顧齡松在位時間最短,這位撒手掌櫃在任無甚建樹,倒是一心培養府中後輩成器,尚在盛年就退位給了剛加冠的長子顧呈明。
孟廣白臉色微妙:“老府主顧齡松?”
“怎麼?”林鶴歸偏頭問道。
“我記得顧家前些年請我娘去看病,”孟廣白搓了搓下颌回憶,“我娘順便給顧家上下一并診了脈,回來時還誇他們老府主身體硬朗呢。”
“怎麼說也是位準聖,不應該啊……”他喃喃道。
林鶴歸和宋時眉頭都緊了些。三人面面相觑,房間裡一時靜得瘆人。
最後還是林鶴歸先開了口:“畢竟還是沒憑據的猜測……反正無論如何,我和小師兄悼唁都得一去。”
宋時與孟廣白都點了點頭。孟廣白這時想起袖中的通靈佩,取出一看——孟天無叫孟小谷主先去斷雲府悼唁後再回谷。他挑了挑眉:“看來宋兄還得再帶我一個了。”
斷雲府後日出殡,兩日趕路時間并不算寬裕。孟廣白最後審了遍孿城醫館的各項事宜,跟林鶴歸、宋時一道出了孿城。時隔五年,三人再度同行,東去斷雲府。
他們離城時不過仲夏季節,卻遇上一場飛雪。
三人那會兒正城郊去,準備布陣走。林鶴歸仰頭看見雪落,伸手接了點雪片,竟有些出神。
宋時和孟廣白發覺他落在後頭便停下等他。孟廣白皺着眉看了這反常的陰沉天氣半晌,還是出聲提醒:“鶴歸,先走吧。”
林鶴歸回神,壓下心中不甯,應道:“來了。”
他們走得急,尚不知這場雪浩浩蕩蕩覆蓋了大半片南郡,所到之處疫症盡除。
·
雪落了一早上,明塵寺中一片白茫。
慧真跪在蒲團上,覺得稍有些冷。他打了個小哆嗦,微微調整跪姿,左右望了望殿内跪得齊齊整整的師兄弟們,還是沒看見明心師兄的人影。
住持晨時吩咐他們待在殿中為八城百姓誦經,收到允準才能離開。誦經誦到大中午是常事,明塵寺的僧徒還不至于受不住,但沒缺過一次晨課誦經的首座從頭到尾都沒出現。夏日飛雪太不尋常,慧真覺得不安,想找明心說上幾句,哪成想人一直沒來,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悄悄起身,想去殿門口看看,剛探出頭便對上了住持,住持身後還跟着圓淨長老。
慧真悚然一驚,涼雪天裡出了汗,忙低下眼合掌躬身,幹巴巴道:“住持,長老,阿彌陀佛。”
圓正這次沒責備慧真不規矩,隻好好打量他一番,朝圓淨那兒擺了擺手。
“……慧真,首座因故離寺,臨走前将他的一些物品留于你,去圓淨長老那兒取吧。”
慧真一下忘了禮,擡頭驚愕地看向圓正。“明心師兄離寺了?可他……!”他看着圓正平靜認真的目光,漸漸沒了聲。
圓正面上無悲無喜,隻道:“去拿吧。”
慧真轉過頭,茫然看向住持身後的圓淨長老。圓淨左手轉着持珠,右手提着個布囊,見慧真看來安撫似的笑了笑。
圓正沒多停留,進經殿簡單說了明心離寺和另選首座的事,便不顧衆僧騷動,兀自離開了。圓淨沒被叫上,看了眼殿内情形,手中佛珠也不轉了,歎了口氣,把東西往慧真手裡塞,進殿給有疑問的僧徒解惑。
殿内人聲陣陣,慧真愣愣站在殿門處吹了會兒涼風,一咬牙,扭頭朝圓正的背影跑去,邊跑邊把布囊往懷裡塞。
圓正由着他綴在身後,徑直進了大雄寶殿,在金身佛像前站了幾息,緩緩跪下。
慧真猶豫幾瞬,也跟着跪了下去,這才細聲細氣地問:“住持,明心師兄為何離寺了?”
圓正不作聲,隻默誦經文,向佛像鄭重一叩首。
慧真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一哽,稀裡糊塗跟着朝佛祖叩頭,叩完問道:“住持,明心師兄有說能如何聯系上他嗎?”
圓正不語,再次向佛像叩首。
慧真這次有了準備,立馬跟上圓正的動作,叩完又問:“住持,明心師兄走之前說什麼了麼?”
他面對住持難免心裡惴惴,但還是支着耳朵等圓正出聲。
圓正沉默着,第三次叩首,手中持珠在地上磕得噼裡啪啦響。
慧真跟着叩首,然後就挺直了腰背,心想:住持要是還不回答就去問圓淨長老。
結果等佛像前的香都快燃完了,圓正還伏在地上沒擡頭。慧真心裡生了點埋怨,準備給佛祖上個香就走。
他起身取香,剛要将香湊燃就聽身後傳來一句含糊自語:“……生師……”
慧真沒聽清,連忙回頭:“住持?”
圓正跪直了身子,垂眸望着落到地上的持珠末尾,并未擡頭:“香放着,你且回去。”
慧真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讷讷沒發問,依言放下香,施禮退了下去。
圓正跪了良久才起身,将佛像前燃盡的香換下了。他注視着明滅的香火,忽然回身望向殿外。
外頭還在落雪,天色陰陰看不出時辰,殿門口還刮進來一道夾着雪片的冷風。
識海裡仿佛又響起明心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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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夜未央、雪未下,明心跪在大殿階前。
他才結束罰跪,從藏經閣出來後歇也不歇,徑自尋到大雄寶殿處叩問圓正。
“明心敢問師父,南郡八城何辜?”
“師父為何動此邪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