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長老回來了。”外頭落着細雨,小沙彌收了傘往師兄常待的這座殿中探頭。他目光晃了一圈沒看見人,正準備去别處瞧瞧,便瞥見一道人影從殿中出來。
“原來師兄在啊,我居然沒瞧見。”慧真施了個禮,摸着腦門沖明心笑,“對了師兄,住持請經回來了,叫師兄去經閣奉經呢。”說着他忽想起什麼,猶豫幾瞬,還是壓低幾分聲音道:“不過長老請經好像不大高興,師兄你……”
慧真剛入寺那會兒有些笨手笨腳,一衆師兄中隻有明心誇過他心思細,他理所當然被歸到明心手下教引,與明心最為親厚。因此這話雖有些逾矩,慧真還是忍不住跟明心漏了點話。
明心颔首,眉眼如常帶着淺笑,溫聲道:“師兄知道了,你且去罷。”他瞧了眼殿檐淅瀝滴下的雨珠,也不打殿中取傘,朝小沙彌行個平禮,便擡步往經閣去。
“欸,師兄,落雨着呢。”慧真擡手揚傘,沒叫住人。
他看着雨霧中師兄模糊開的身影,隐隐有些不安。雖然師兄長老都說明心師兄是住持在寺中看顧長大,又有佛緣,承住持衣缽是遲早的事,自該師徒情深,但他愣是覺得住持和明心師兄的關系并沒那麼緊切,近兩年來這種感覺愈發明顯。
慧真搖搖腦袋望入濛濛細雨,心中默誦幾句經文,勉強壓下無端的擔憂。
經閣并不遠。
細雨迷蒙,明心額間幾絲細細的冷汗随着雨水滲進僧袍。他在檐下站定,撣去身上的水霧才跨進經閣。
眼下經閣中隻有師父一人,香燭在一側琉璃罩中兀自燃燒。
若是奉經,圓淨長老與諸位師兄不會全都不在,看來師父此番喚他來是為陣法的事。果然連幾日也瞞不過麼?
不過一瞬,明心便斂回神識,認認真真朝堂前巨幅佛像施過禮,提着袍角登上六樓。
圓正長老背朝佛龛結阖目跏趺而坐,形容平靜,手中緩緩走着一串百零八粒七寶持珠,珠質玉潤有光。他分明感知到明心已在面前,卻待明心行過師禮才睜眼。
這兩人有着極肖似的氣質,相對無言。圓正微微仰面,明心從容低首,一坐一站之間隐有對峙之勢。
最終圓正先開了口。
“跪。”
明心緘默不語,直着腰背屈膝下跪。
圓正與自己躬身看顧大的明塵寺首座對視,目光無悲無喜:“明心,你可認錯?”
“弟子無過。”明心聽見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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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破舊殿陣法後,林鶴歸并沒多耽擱,隻将行囊一收,一路不停趁夜趕回孿城。
同他們的猜測相符,陣法一破,城中疫症就不再猖獗,已然控制了下來。現下形勢穩中向好,孟廣白也得以騰出時間去接應此行這平平無奇、貢獻卓著的陣法天才。
他打城門口接到人,本還想好好訴一訴林鶴歸不在孿城這數天的艱難困苦,卻實在忽略不了林鶴歸這一副匆忙架勢,禁不住皺眉:“誰欺負鶴歸了?”
林鶴歸給他這姿态逗樂了:“那我說,廣白哥哥給我找場子不?”
“當然找,”孟廣白垂眸,目光落在林鶴歸鬓角,語氣不變眼神卻認真,“就算是仙人,欺負了我們小鶴歸也得付出點代價來。”
林鶴歸笑着拿胳膊肘拐他,轉頭又嚴肅起來,說回去再說。
不一會兒兩人便回到望夷駐孿城醫館的廂房。就林鶴歸出城這幾日,孟廣白忙裡偷閑給林鶴歸房間除掃,整潔如新,房間裡還留着一股淡淡的藥香。
不過林鶴歸這回顧不上誇,他關好房門布上隔音陣便同孟廣白說起回程上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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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歸離寺時還全然沒有圓正回寺的風聲,誰知北出娑陀山時與請經回來的一行人撞了個着。
好在仙人在上,林鶴歸畢竟剛搗了明塵寺的大陣,出寺後就一直用着迷空步障。在山路上遠遠察覺到有一隊穿茶色僧袍的人來,他當即退至路外,及時布下隐匿陣往裡一躲,看着一行人打他眼跟前過。
林鶴歸噤聲躲在陣中觀察。
這隊中的大乘期必然是圓正,他手中那串法器也是八郡無二,不會認錯;餘下還有一名洞虛、十七名出竅,打前頭的是為有些眼熟的出竅巅峰,約莫是在蘭華大比上見過。二十人中,圓正走在最末,與一位灰袍男子并肩,稍稍前後錯開。
灰袍男子一頭黑發,在一衆深茶僧袍的光腦門中分外矚目,林鶴歸目光在他身上略一滑過,直覺汗毛倒豎,神識還沒反應過來,手上已經又摸出陣旗布下一重隐匿陣。
他看不出此人境界,要麼是這人從未引氣入體,要麼是這人境列準聖之上。準聖五感超脫塵世,若目光被覺察到絕不好脫身。
林鶴歸微蹲下身,目光堪堪落在這人與圓正身形之間,面色發沉。仙郡的聖人也就那麼幾位,這人不像任何一方。明塵寺,或者說圓正,是怎麼與這種不世出的大能扯上關系的?
林鶴歸心思電轉,正欲待這一行走遠。眼見他們要過彎,那灰袍男子忽回頭瞥了一眼。他目光輕飄飄掠過林鶴歸處,某一刻似乎隔着兩重隐匿陣與林鶴歸對上了視線。林鶴歸呼吸一滞,反應過來時手已不自覺攥上了腰間的“光陰”,手心被劍柄硌得青白。
待他再擡頭,路上已無人影,隻見深茶僧袍一角消失在山路彎處。
林鶴歸不敢再耽擱,平複洶動真氣,又候了半炷香左右時間,确定無人注意自己後立即繃着精神收了陣旗清掃痕迹,踏上迷空步障便往孿城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