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淩晨，杜老夫人親自将抄了好幾冊《地藏經》的外孫女接出佛堂。

她這頭在叮囑，今日的新娘安安分分地由侍娘換上婚服、添上妝飾。

鳳冠金钗翡翠滿钿，正襟□□鳳刺繡裙褂，繡花金線軟鞋……

“……你娘那份嫁妝還有餘，外祖母啊給你添了些細軟金銀，跟城西那幾間鋪子一并交與你。”杜老夫人看着面前面容年輕鮮活的外孫女，眼神慈祥。

新娘微仰着面讓侍娘上妝，并未應聲。杜老夫人也不在意，看着她蓋好蓋頭，覺得胸口松快了些，好像放下一樁心事。

新娘虛搭着侍娘的手起身，她懷裡揣着面銅鏡。侍娘心細，銅鏡上也不忘綁上紅綢。

新郎來接親，新娘款款坐進花轎，半條街長的奁禮緩緩跟着出了杜家，在城裡走一周。

林鶴歸跟着接親隊伍走了一路，直覺這真是一個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的吉日。

花轎終于停在杜家祠堂門口。

林鶴歸不時往流水席上看，沒找到自己，隻好收回目光，看着走到祠堂前的那對新人。

無隐收斂妖氣，頂着化成的蓋頭，将銅鏡揣進懷裡，在杜家列祖牌位前，光明正大地接過侍娘遞來的酒杯。

林鶴歸分明知道出幻境的法子，卻到這會兒還沒有動手的意思。

那晚杜若萱暈厥被無隐送進分身銅鏡，自己不管不顧掀了幕籬成了“杜若萱”，當夜妖氣烈得漫出佛堂。這種動靜連剛入門的制妖修士都能立刻察覺到，隻不過修士伶仃的西郡，沽水又不過千百平凡城鎮之一，愣是沒人知道來了妖。

雖說後幾日無隐将外溢的氣息壓了回去，林鶴歸還是受到了影響。興許是因為他也曾在銅鏡裡待過，妖氣一沖神識勾連，林鶴歸不時能看到無隐眼中的世界。

錯惡生穢，惡念會污濁靈體。許多人的身上都糊着黏稠黑霧，黑霧中隐約透出他們的心聲。

林鶴歸夠敏銳，這幾日見過些人，不費多少工夫将事情原貌湊了大半。

杜蘭經營半生，為膝下獨女撐了十五年的避風港，卻沒來得及教會女兒自己的手腕，也沒來得及拾掇杜家、劉家的隐患。她做得一手好生意，卻獨獨理不好杜家的關系。

杜蘭獨掌家中五成多的商事來往，自然也占了杜家最多的分利，杜夫人的三個兄弟早有不滿。結果杜老夫人前腳應了杜夫人招夫相入贅，後腳又應幾個兒子要分家。折騰來折騰去，家産還沒分，杜家先迎來了下一代。

是位嫡長小姐。

照常理講，家中小姐終歸是要出嫁的，吃不走幾分利，嘴邊漏點就夠打發。但杜家兩代都是女子當家，又有招婿的先例……杜若萱的出生讓杜家幾個男丁放了一半的心，好歹把各自心思壓到水面下。一家人各懷心思，不過倒也算默契，給杜老夫人扯住了杜家和睦的幌子。

在這麼多雙眼睛關注下，杜若萱平平順順過她大小姐的日子，從活潑讨喜到娴靜乖順，沒什麼鋒芒。杜蘭生産後自知身體不好，又舍不得伶俐乖巧的女兒，便早早做了打算，用訂親将孩子托付給曾經的閨中密友、如今就住杜家隔街的劉夫人。

趙玉書與杜蘭一貫相敬如賓，獨獨在跟劉家相關的事上會跟杜蘭起争執看，訂親這回事也不例外。依他看來，劉家心思不正，劉斌更不是安分的面相，女兒嫁去不一定能接着過好日子。但無奈杜若萱确實和劉斌親近，劉斌對杜若萱也算關心，身為杜若萱親父，趙玉書還是沒拒了這門姻親。

但沒有杜蘭的杜家不再偏愛杜若萱。

杜若萱有意同人私奔這事是杜三舅告訴杜老夫人的，老夫人當時就一陣急火，直道這事有失杜家面子不能外傳。杜蘭幾個兄弟巴不得杜若萱早早嫁出去，也幫着壓死了這事，導緻劉家沒聽見一點風聲——這幾日劉斌來，還以為杜若萱真早早有了當自己媳婦的自覺，正為兩家人抄經祈福。

杜若萱這些嫁妝，杜家覺得是打發，在劉家眼裡則是一筆橫财。劉夫人知道杜蘭這位密友富裕，隻不過杜蘭在外對錢财分外敏銳，不能直接挖來，便盯上了杜蘭的孩子。知道杜蘭生了女兒後，劉夫人比杜家幾個兄弟還高興。她在杜蘭面前做足了杜若萱幹娘的姿态，在杜蘭一次病中得來了自家小子跟杜若萱的婚約。

劉斌年紀輕，但對這門早早定下的親事很滿意：沽水有頭有臉又好看安分的大小姐給他當媳婦。他跟杜若萱一塊兒長大，總歸是知根知底的，人在北郡也放心。北郡跟他好的女子，漂亮的不如杜若萱有身份，有身份的不如杜若萱好哄，好哄的不如杜若萱幹淨。再說，做生意盈虧是常有的事，那些女子知道自己虧了本後都會唯恐避自己不及，杜若萱卻能實打實給他帶來足以填缺的奁禮。于情于理，他都該娶杜若萱，哄了北郡一名富商的女兒做伴的劉斌如此盤算。

人心藏在皮肉下，肉眼看不穿，但無隐是鏡妖。鑒正誤、明善惡，鏡妖面前有錯無隐。

林鶴歸看着面前一襲嫁衣的無隐，又想起那幾日所見：有盼着杜若萱出嫁離開杜家的，有盼着杜若萱帶着嫁妝進門的，有不滿杜若萱不懂事的，有不滿杜若萱愛搭不理分文不賞的……

偌大的杜府竟被惡念染黑了大半邊。

杜若萱或許也知道吧，林鶴歸想，所以才想讓鏡妖帶她走。

萬念一息間，林鶴歸回過神，挑掉蓋頭的鏡妖正暴起欲殺劉斌。

四起的驚叫惹人生厭。林鶴歸意識到這點後微微皺眉。自己當時并不怎麼在意，現在卻覺得這場面頗為煩人。想來這幻境還有不知不覺間挑撥心神的作用，隻是他一貫克制情緒，乃至現在才露出苗頭來。

這種放大情感的手段前提是心有波動。林鶴歸平心想了想，确定自己就是不喜歡劉家和杜家人。很不喜歡。

不過這幻境還有點意思。若是不阻攔無隐，自己怕是又要進下一層幻境；若是阻攔，照林鶴歸的經驗，幻境中的所有人便會脫離原本軌迹，轉而攻擊自己。

林鶴歸總算了解了故事前後，也有了決斷。

他撚撚手指，然後揮袖打出一道真氣。

削下了劉斌的頭顱。

幻境造物都愣住了。

林鶴歸朝向他看來的新娘笑了笑：“替姑娘省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