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們真的要殺，你回去也于事無補，除了讓你自己也被殺之外。”他強調道，急切地看着她，“那些人的性命并不是最重要的。當務之急是找到并殺死殺人者，讓他們恐懼，不得不停下屠刀。如果犯罪不能被終止，還會有更多人喪生！”他緊盯着她脖子上的傷口，鮮血淋漓的創口已經愈合至一塊淡紅的瘢痕，但那血肉外翻的樣子還清晰地停留在他的腦海裡。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喃喃道，随即搖了搖頭，“但事情不是這麼算的。人的生命不是天平上的砝碼，能夠被一枚一枚地清點稱重。你覺得我的選擇是愚蠢的，但如果我放任可能會因此而得救的人去死，我成了什麼？”

“他們殺人隻是因為他們想殺，而且他們能！他們的死和你沒有任何必然關系！”

“我當然明白！可這能讓我好受些嗎？他們本可以不必去死的——”

“你究竟是為了正義得以伸張，還是隻是為了你心裡能好受些?”他反問道。

“都有。”她承認道，向他走近兩步，聲音逐漸擡高，“我委曲求全，壓抑自己的真實想法太久了。為什麼我明明希望自己善良，正義，可行動上卻是在為虎作伥?”

“現在我要回去。我渴望這個，我需要這個，哪怕是飛蛾撲火以卵擊石，我也要做——正義不會畏懼任何強權，不是嗎？我不在乎他們是不是比我強大的多，我不在乎我會不會死，我隻在乎我能不能夠不顧一切地踐行我想要做的事，真正地踐行我的理念，我不願意再違背我的心了，這對我來說就是最重要的。”

他眼睛圓睜，憤怒地喘着氣，夜黑的長發和骨白的強健身體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天神——蘊含着無盡的能量與毀滅，一擊足以撼動雷霆的神。他像是一尊孕育在人類軀殼中，隻等待孵化的幼生神明:“這沒有意義！你是去送死！”

“死亡與自我的毀滅相比什麼也不是！”

情緒翻湧之時淚意在她的眼眶裡醞釀。雖然因為驚吓而臉色更加蒼白，但她的語氣堅決得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洞穴的内壁因為能量外溢而爬上淡淡白霜。這八個月以來她一直憑借着舊日塑造的那顆心掙紮着求生，試圖保持理智。但她也已經做了太多足以讓自己質疑自己的事。倘若沒有這自我懲罰、自我贖罪般的舉動，就像不能把燧石奮力擊打，不能迸射出毀滅性的火花。若沒有這光芒照亮自己，她會在自我懷疑與自我否定的黑夜裡消亡。

她需要一種自我懲戒式的爆裂怒火，直面自己的錯誤與軟弱，這是她對自己最後的誠實——假使旁人不能給她審判，那就由她自己來給予。

“你不能——”他強硬的聲音忽然低下去，罕見地露出茫然，“不要去送死。我不想你死。我不想再看見你……那個樣子。”

他臉上的神情——一張成..人的棱角分明的臉上，卻露出孩子的神情——把她喚回現實，萊拉輕輕晃了晃腦袋，冷卻過度沸騰的思想。他太超凡，太聰明，太與衆不同，以至于她會忘記，在某些方面，他仍然是個孩子。

“……對不起。”她朝他伸..出手，同時試着露出微笑來安慰他。但失敗了。

“我知道你關心我。我也知道之前‘神聖之聲’的那一次讓你很擔心。”她眨了眨眼睛，又試了一次，這次終于成功地笑起來。男人有些困惑，他不明白為什麼這麼短的時間裡她的情緒可以變成這麼多種，實際上，他也不太明白他自己的感情。

“對不起，請原諒我。原諒我讓你傷心，這絕非我的本意。”她輕輕地說，

低沉而洪亮的鐘聲打破洞穴内平靜的氣氛。安靜地懸在空中的守備船的屏幕再度亮起，緊接着是老人凄慘的嚎叫——被加熱的鐵環開始為剝離他的皮膚做預熱工作。

沒有時間再争辯了。

萊拉猛轉過臉，臉色白得像死人。在一躍而出前的最後一刻，她轉向男人：“和我一起?”

霍恩特喉嚨滾動，猶豫了一瞬——對凡人來說太短的一瞬:“走吧。”

她露出一個倦怠但如釋重負的微笑，拉起衣袍，從洞口一躍而下。閃着微光的能量随即湧出，輕盈地包裹住她，護送她下落。極速的運動讓凝滞的空氣變成流動的風，帶走了一直堵在心口的憋悶。

男人緊随其後。他們換了一條路返回，但大橋是必經之路。橋上已經架起新的掩體，未清理幹淨的地形車碎片還混在血泊裡，黑洞洞的槍管從隐蔽的角度伸來。這次對手改變了策略，試圖利用高速的密集打擊和激光網攔截和殺死他們。

但是沒有用。

狂吼的機槍攔不住他們，手持投釘槍的殺手們不受控制地調轉槍口，向同伴扣響扳機，劊子手的行刑斧在淡藍雷電中化為焦炭。活着的人望着同行者的慘狀，毫不猶豫地掉頭逃走，就像被風吹散的沙子，混亂如同遷徙的獸群。盡管由于對面人數過多而受了傷，但很快他們就從滿街滿路的士兵、奴仆、幫派分子與賞金獵人之中鮮血淋漓地沖出。

火藥在濃煙裡氤氲，混合着工業酸雨的刺鼻氣味掩蓋街道，雨水被新鮮的血和屍體所染紅、阻塞，霧灰色的雨霧彌漫着模糊視線。腳下已經沒有水了，隻有血，血流漂杵。以至于當他們終于來到熟悉的塔樓前時，堆滿視野的紅色幾乎沒讓他們感到錯愕。

還有人活着嗎？

這是她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

“有事情不對。”

男人話音落下，她就聽見一陣奇異的響聲。

萊拉猛擡起頭。雨水停止了。昆圖斯黑暗的天空似乎若有若無地蒙上了一層腥紅的暗紗，這紗如有生命般從天空緩緩流淌而下，粘稠，光滑，表面呼吸般微微起伏，連那輪純銀的月亮都蒙上了一層不詳的淡淡腥紅。

可是諾斯特拉莫從來就沒有月亮。

腦海中一陣轟響般的振鳴。強烈的耳鳴聲逐漸将腦内與腦外的聲音拉成一條直線。她的力量在沸騰，就像潮汐随着月相的變化而改變。她感覺得到，那東西似乎就在塔樓裡，像一顆被束縛住的心髒，沐浴在鮮血中掙紮地跳動着，發出一陣陣不諧的振鳴。

一陣幻覺撲倒了她，一瞬間，她看見塔樓内部的一處景象，一台巨爪般的機器，固定着一顆散發着不詳紅光的水晶般的球體。一個藍衣的瘦削人影站在它旁邊，端詳着。它是從另外一個地方被送到塔樓裡來的，飽飲一千名嬰兒的鮮血——

“塔樓裡有東西，當心……”

她開口道，扭頭看去時卻發覺身邊空無一人，隻有逐漸被血水浸沒的地表，它飛快地打濕她的腳踝，漫上小腿。扭動的火焰在水面上燃燒，每一微秒都變化出截然不同的色彩與紋樣。世界在轟鳴，開裂，仿佛破損的船隻般不可避免地沉沒。紅色、不，藍色或銀色的月亮懸在空中，靜靜俯瞰着這一切。那股安靜的力量仿佛離她而去，不再回應她的呼喚。

水流吞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