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太多人追來……奇怪。”

萊拉低聲道。說話時他們躲藏在一處塔樓牆壁上鑿出的洞穴裡，距離地面有百米高，洞口被深灰的煙霧影影綽綽地擋着。列着隊的士兵從街道上走過去，像一群螞蟻。

“他們感到恐懼了——他們是惡棍，但不是白癡。”男人眯起眼睛，隔着如此遙遠的距離，他依然能夠看得清地面上衛兵顫動的睫毛，以及從睫毛上一顆顆滑落的雨水。

一隻手輕輕撫上他粘着灰塵與血的鬓角，他打了個寒顫，轉頭看她。呼喊聲隔着雨簾傳來，濕答答，黏糊糊。

“你是什麼時候來找我的？他們發現你了嗎？”

他不情願地承認并強調道:“我很快就甩開他們了。”

萊拉跳過他回避了第一個問題這點，現在并不是談這個的時候。她把剛看到的記憶分享給蒼白的男人:

華美的大廳中懸挂着精緻而古老的藝術品，身着華服的人影站在對稱的、燃燒着純白蠟燭的祭壇前，一個彎腰躬身的人影站在台階下，仰着腦袋看它。他袍上的寶石仿佛寄生物般，在燭火下折射着妖冶而鮮豔的火彩。

“我們的老熟人。”她低聲說，幻象中那個身材矮小，滿臉谄媚的男人，不是阿拉克又是誰？

“……他們總是成對出動……其中一個一定會在另外一個附近。如果一個人出了事，另外一個人一定會去尋找。所以您隻需要抓住一個，我的建議是，先抓住那個女孩，然後布置好陷阱。她很在意住在塔裡的人……”貴族記憶裡的阿拉克揚起雙臂，衣袍上寶石與火彩如同毒蛇的紋理般扭動着。

“哦，阿拉克，阿拉克，我沒殺死你真是個錯誤，是不是?”她低聲道，心中陡然升起一種極其不詳的預感。

他知道她在意什麼。

“他一個人不可能引來這麼多貴族。”霍恩特舔了舔嘴唇，嘶嘶地說，幹涸的血液化為一股略腥而甜美的液..體，“不難猜，他要祭司們為了曾經的同袍報複，借此來報他自己的仇。但想要讓他們上鈎，這個餌還不夠。”

“不錯。那不是祭司女王。要見她，他還不夠格。至于誘餌……他隻是告訴祭司們，我們有某種……特殊而獨特的能力——我相信他們指的是殺..戮的能力——或許能夠在他們的偉大事業裡派上用場。這就是根據目前的所有記憶所能夠得到的信息。”她諷刺地補充道。

他冷笑着：“貪..婪者渴望功勳，自大者想要炫耀自己，渾水摸魚者試圖以此為契機實現自己的私欲……他們是沖着我們來的。在最開始，獵犬就非你不可。”

“還有幾段記憶。”她說，沉入另外幾個貴族尚未消散的記憶中窺察、探索。随後她睜開眼睛，深黑的眼睛有一瞬失神。

“你瞧，霍恩特。我以為我是獵犬，其實我們也是獵物。就像你說的，這一群人的狩獵目标最開始就是我們……哈。”她幹巴巴地笑了，“你看起來一點兒都不驚訝。”

“他們的任何惡行都不會讓我意外。人就是如此。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能夠做出任何事。”他冷白的手指微微蜷縮，随後緊緊握拳，“我們離開，萊拉。他們不可能抓得住我。然後……讓他們血債血償。”

她的臉色變得越發蒼白，“我不能走，霍恩特。”

男人盯着她，像盯着一道從未見過且難以理解的複雜算式，“為什麼？”

“因為……”塔裡仍有太多人，太多無法保護自己的人。他們會成為毒餌，而她明知如此，卻也不得不吞下。

雲層中傳來另一種嗡嗡聲，不是雷電醞釀時的尖銳，而是器械運動、撞破雷雲的窸窣聲。一艘船頭尖尖、船尾翹起的守備船閃爍着藍灰色的光線緩緩駛來，擴音器的聲音被電弧幹擾，發出噩夢般的噪音。屏幕閃爍，露出一副畫面。

她的瞳孔放大了。

塔樓。太熟悉的塔樓。她在這裡住了八個月。像小老鼠一樣躲藏、休憩、舔舐傷口，一家一戶地查詢人口，征收血稅，護送遭遇犯罪的住戶回家，在幫派的眼睑底下力所能及地做些好事……這座混亂的塔樓見證了她那麼多輾轉反側的夜，那麼多恐懼和無助的啜泣，那麼多試圖在現實與理想間掙紮的時刻。現在，塔樓狹窄的通道和其中的雜物已經被血液塗滿，過多的紅色液..體沿着樓梯一層層流下，像一卷鋪開的紅緞帶。

“我知道你在聽，女巫。”擴音器裡發出嘶嘶聲，帶着不熟悉的口音——來自城市邊緣的人的口音，在天空中回響，“如果你在十點五十分之前沒有出現來到這裡，那麼……”

鏡頭閃爍着切換到另一幕——她的血液凍結了。那些她同樣熟悉的人，哦，還活着的那部分，被脫去衣服，雙手捆綁在身後，像待宰的牲畜一樣被丢高塔頂層。那裡不僅有居民，還有獨眼幫的其他成員。

“伊莎。”她喃喃道，下意識地坐直身體。

鏡頭一轉，幾組奴工正吃力地搭建起幾台鏽紅色的刑架，用于繃緊人皮的套鎖與鐵環上殘留着暗黃的脂肪。一隻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粗暴地拽起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把他的脖子和四肢固定在上面，像一張被繃緊的皮子一樣拉伸開四肢，收緊絞索。

她僵立在原地。她認識他，當然了，她認識她管轄範圍内的每一個人。那是法雷奧，她知道他唯一的親人是一個五歲的女孩，他的孫女，她也知道長年累月的有色金屬加工廠工作讓他的右手拇指永遠不能再伸直，指甲縫被塗抹成無法洗淨的深色……

“他們就會因你而死。”

暴雨中傳來最後一聲話語，然後屏幕熄滅了。巢都的噪聲鋪天蓋地湧來，潮水般淹沒了她。

“……我必須回去。”

“這是個陷阱。他們不想再硬碰硬，所以決定以逸待勞，等我們自投羅網。”

“我知道。”她轉向男人，“你可以先離開，霍恩特。”

他眯起眼睛:“你認為我會對此等罪行視若無睹?我會像一個懦夫一樣逃離這一切，隻顧着找一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像老鼠一樣發抖?”

“我沒這麼說。”她無奈地笑了一下，感到臉皮緊繃，“我隻是……我們都知道這很危險，不是嗎？我有必須回去的理由。但同時我也希望你能夠安全。”

他輕嗤一聲，“因強權而畏縮的并非正義。我不會放任他們為所欲為。我會讓他們流血，讓血流不止的創口告訴他們正義與秩序的威嚴——但你直接就這麼回去并不是明智的選擇，你會讓自己被殺死！我們要懲治他們，恢複被他們破壞的秩序，而不是讓自己陷入危險。”

“那塔裡的人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