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往萊拉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慎重,飛快地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伊莎瞥向他,他聳聳肩,壓低聲音:“如果你要聽實話,我的好女士,我真的覺得她腦袋有點問題。她隻吃土不吃肉,完全不想着為自己謀取利益,還總是做蠢事——她要麼是個傻子,要麼是個瘋子。上次血稅的事情,我真沒想到她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巫師都有點瘋。”伊莎說,“她隻是控制欲比較強。難道你沒見過這種人?對于自己口袋裡的任何一個硬币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沒見過有人會心疼硬币、替硬币考量的。”
柯林聳聳肩膀。他還想說些什麼,但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和敲門聲終止了談話。“老鼠”克雷戰戰兢兢地冒出頭來:“大……大人……‘神聖之聲’有新動靜了。”
柯林甩了甩手裡的匕首,跟着他走了。伊莎搖搖頭,在床邊坐下來。
這時,一個蒼白的影子抓住了窗台,然後徑直扭開窗戶,靈巧地曲身鑽進來。
男孩從喉嚨裡發出低沉而具有威脅性的嗓音,他落在床邊,瞳孔收縮又擴張,死死盯着床上的女孩。他慢慢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要觸碰她,卻又無從下手。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最終,他的手輕輕落在她的頰邊,指節輕輕劃蹭。他的神情困惑而不解,那逐漸變成了焦躁,以及,憤怒。
伊莎站了起來。
回憶結束了。
萊拉睜開眼睛。
是霍恩特,他來了。他是為她來的,毫無疑問。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他怎麼能直接撞上這一切?這簡直是……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再次把自己埋進回憶的渦流中。但回憶已經結束了。她所能看到的東西到此為止。為什麼……伊莎剛剛完全沒有提過他,她對他說了什麼?發生了什麼?有誰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萊拉掀開被子,慢慢挪動身體,搖搖晃晃地下了床,虛弱無力中夾雜着疼痛,一瞬間讓她克制不住地悶哼出聲,險些撲倒在地。
他是她唯一的同類。
他是她決意要保護的人,她希望他盡可能地遠離……遠離此地無處不在的東西。
她給予他名字,收下他的禮物;他們共度了無數個夜晚,在他令人窒息的夢魇與她無望的内耗裡,靠着彼此的體溫互相溫暖。一道道絲線早已将她們彼此相連。
溫熱的潮汐再次襲來,如同水流般兜頭澆下。皮肉的傷口慢慢愈合,隻餘下淺淺的疤痕。她慢慢挺直腰,伸..出手,打開了門。
沒有其他人。隻有伊莎站在門口抽煙。袅袅上升的煙霧遮住她的面孔,擋住了她的眼睛。煙頭閃爍,牆壁昏暗,影子瘦長,一切都顯得那樣不真實。
“他在哪裡?”萊拉啞着嗓子問。
女人瞥向她的手腕。她手裡還握着那手環,但并沒有戴上。
“他在哪裡?”她問,慢慢地靠近伊莎。
“‘神聖之聲’,或許。”伊莎說,她蹲下來,把手環扣在萊拉的手腕上。萊拉沒有抵抗,隻是固執地盯着她的眼睛:“為什麼?”
“我告訴他你為什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僅此而已。”女人平靜地說。
“然後呢?”
“他要為此複仇,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隻有他一個?”
“不錯。”
“他可能會死!”
“這是他的選擇,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伊莎叼着煙,聲音卻依舊很清晰,尖銳地直視着她:“要不然,你還準備自己跑一趟嗎?”
“為什麼不?”她苦澀地問,“這本來就是我的事情,不是他的。”
“這樣死的隻會是他,不是你。更何況他未必會死,你見過他徒手把人撕碎的樣子。”伊莎拿掉煙,煙霧慢慢變得稀薄,在暗淡的光線下飄動着,“另外一件事,萊拉,我要告訴你,沒有‘你的事’和‘他的事’之說。你以為這些事情能夠和他毫無關系?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可是他仍然會受傷,仍然會流血,仍然會感到疼痛。萊拉看着她,視野慢慢被水霧所模糊,喉嚨腫脹,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你要這麼做?”為什麼不阻止他?
“是我聽錯了嗎?還是你真的在為此質問我?”她的語速加快,聲調上揚,強調着重音,“是我為你們掩藏蹤迹,是我為你尋得知識謀取職位。你們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我想我還是做出了些微不足道的貢獻的。”
天哪。
苦澀從萊拉的舌根泛上來。她認為她有權利讓他為她做事。而某種程度上來說,伊莎說的是事實。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最終,她絕望地說,“但這些和他無關。”如果她已經注定要成為這顆永夜之星的一員,那麼,不必拉更多人下水。不要用幫派的污泥污染他,讓他遠離刀與槍。
“包括更少的稅款,為了一個不相幹的男孩主動掉進陷阱的愚蠢之舉?”伊莎語氣失望,“我以為……你分得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這正是我這麼做的原因。”萊拉顫..抖地說,臉色因為情緒的翻湧而泛紅,“難道我不曾為你帶來地位的鞏固,難道我不曾成為你潛在的助力,衡量你勢力的新砝碼,難道我不曾回報你一分一毫?在此刻之前,我可有向你索求任何事物?”
伊莎靜靜地看了她一會:“我真看不懂你,萊拉。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這樣的事情你為什麼偏要以身犯險?是什麼東西讓你忽視了他是個那樣的怪物?你收留他難道不是為了這一刻?”
“難道你一直對我好就是為了這一刻嗎?”萊拉問,眼淚奪眶而出,但依然努力看向她。
“這不是一回事!”伊莎強硬地說,她再次蹲下來,用拇指擦去萊拉臉上的淚水,語氣軟化,“我不希望你去死,萊拉,最好也不要有這樣的受傷情況了。抓住你手中一切所能夠抓住的東西,利用你手中一切能夠利用的東西,讓他去吧。讓他成為你的助力,為你除去你行進道路上的阻礙。”
她輕輕将萊拉拉進懷裡,讓萊拉能夠枕着她的肩膀,像母親安撫孩子一樣輕拍她的後背,聲音低如耳語:“他能做到,你最清楚不過了。”
“……不。”
萊拉顫..抖着說,她勉強從女人溫暖的懷抱裡脫身,隔着淚水凝視着伊莎模糊不清的身影。她看不清楚她了。或許,她從未看清過。
“我要去找他。”
是她真的情緒過激,天真任性,還是孤注一擲,希望抓住自己人性的最後準繩?她自己也說不清了。飛蛾撲火也好,盲目送死也罷,她還是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就像極力抓住舊日灑落在身上的餘晖。
“那你就和他一起去死吧。”
怒氣終于蔓延上她的聲音,伊莎一言不發地站起身,靠在牆邊,看着萊拉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嘿!”柯林錯身躲過萊拉,站在樓梯上看向她,“你到哪兒去?不要命了?”
沒有回應。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螺旋的樓梯間。柯林搖搖頭,飛快地往上爬,跑到伊莎身邊:“有個事情……是關于‘神聖之聲’的。”
她沖下樓。神聖之聲,神聖之聲。她知道那地方在哪裡,那天她進入神父的思維時就知道了。并不遠,隻隔了兩個街區,如果走犬牙巷還能更快抵達……
“萊拉。”
一個聲音呼喚她,沙啞,低沉。她的腳步猛地頓住了。萊拉停下腳步,站在昆圖斯不分晝夜的黑暗中,站在犬牙交錯的小巷裡。污水橫流,半幹未幹的嘔吐物挂在粗糙的牆上,酸味裡帶着越來越濃郁的血腥氣。地行車響亮的鳴笛聲從頭頂傳來,震耳欲聾。
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她擡起頭,看向高矮不一的牆壁。一個蒼白的影子蹲在那兒,沉默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