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萊拉顫..抖了一瞬,緊接着,一陣冰寒攫住了她,有如實質般順着手臂往上攀升,溫度直線下降。
寒冷。
竊竊私語聲從房頂、牆角、腳下冒出來,細碎而低微,帶着黏糊糊的氣音。這時,她看見了。
她看見了他,那個原本躺在台子上、半隻腳跨入死亡的男人。
“不。”她低語,但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去。死人向她伸..出細長、慘白的手,她喘着氣,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抵擋,然後穿過了他的胸膛。
記憶的碎片如海中魚群飛速略過她的視野,殺..戮,掠奪,交合,纏..繞着的赤..裸身體,她看見了伊莎……
等等——
沒有理會她,記憶繼續流動着,幾乎要把她溺死在心靈之海中:他們共同将屍體肢解、吞食,鮮紅的血塗滿臉頰;槍擊,爆炸,結盟、利益與背叛,幫派間的明争暗鬥,血稅,人頭稅……
萊拉大口喘着氣,如同溺水的人争求最後一次呼吸,她掙紮着把自己從快速閃過的記憶裡拔..出來,不算太艱難,至少和那次她掙脫男孩的夢境相比如此。她吞咽着,冰冷的感覺覆蓋着她的皮膚,阻擋了溫暖的流動。
她回到那間黑暗的小屋裡。
從伊莎和弗蘭特的再次檢查來看,她的行為并沒有起到效果。萊拉發現自己很難再像第一次那樣把手放上去,她不想看他是怎麼淩..辱女人、暗殺并出賣同伴的,也不想知道他是如何把人肋骨上腐壞的肉剃掉,吃下尚且完好的部分。當然了,她不想治好他。她會嘗試,隻是因為伊莎和别無選擇。
“好吧,她畢竟隻是個小女巫。”
弗蘭特聳了聳肩。萊拉沒有回頭,但她能品嘗到那股氣味,情感的氣味,都以苦澀做底色,伊莎的摻雜着酸苦的失望和坦然,弗蘭特則要多樣得多,喜悅,悲傷,憐憫,痛苦……
再試一次。她咬着牙對自己說。這一次她看見了更多,适應程度也比上一次要好,她正在适應這種在其他人的心靈中暢遊的感覺。暗線,隐藏的安全點,隐秘的計劃,搶掠與謀殺,走..私迷醉劑的路線……所有畫面都蒙着将死的灰暗色澤。
“停下。”她說。然後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回來了。同時,她的舌尖嘗到名為期待的情感的輕微酸澀。
萊拉低下頭,死人安靜地躺在台子上。
“迷醉劑……”她喃喃道,仍有一部分沉浸在方才的記憶閃回中,“從黑尾路十号哪裡取貨……”
逐漸淡化的酸澀和彌漫上舌根的失望的酸苦忽然被一種激烈的情緒取代了——它嘗起來像跳跳糖。
萊拉從那裡離開時,一直低着頭,沒有看伊莎。她不想回憶今天所見到的、看到的,也不想回憶起女人赤..裸的身體。情..婦,應該是這個詞,兼幫兇。這真的有點打擊到她,或者說,打擊到了她心中的伊莎的形象。
一直以來,伊莎在她心裡是一個或許有些冷淡、疏遠,但對她有恩,人還算不錯的人。但事實告訴萊拉并非如此。不管是她在男人——現在她知道他叫凱拉——的記憶裡看到的,還是當她說出那迷醉劑的走..私路線時她表現出的急切和渴求,都讓萊拉感到極為陌生,而且沮喪。
她在心裡把伊莎當做一個前世那樣的遠房阿姨,但她實際上是個滿手血污的罪犯。和她在這裡見過的任何其他的犯罪者并無太大不同——除了對她很好這一點。
“你确定還要回去住?”
伊莎的問話打破了沉默,萊拉點了點頭。她已經說出了看到的全部,弗蘭特本想把她留下,保護(也就是看管)起來。
“現在那裡未必安全,”伊莎說,“黑面的人有可能會襲擊那裡。而我們現在缺乏人手。”
“那是我的家。”萊拉低聲說,不僅因為她不想再在那個滿是血污的地方待了,也是因為她隐藏起來的小小心思,那就是男孩每次都會去那裡找她。
伊莎把她送上樓,給她留了些防身用的小玩意兒,然後離開了。隔着狹窄的窗戶,萊拉目送她瘦削的背影融入黑暗。她要去奔赴另一場戰役,不管伊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何超出她的預期,此刻萊拉都希望她能夠平安。
“你看起來不太一樣。”
這是男孩看見她時說的第一句話。他彎着腰從窗戶裡鑽進來,靈巧得像隻蒼白的無..毛貓。萊拉正躺在床上,忍受腦海中陣陣翻湧的思緒和有些超出控制的情緒。她像驅趕受驚的羊群進圈一樣努力地把思緒聚攏到一起,試圖撫平心靈海面上的波濤。
“哪裡不一樣?”
“感覺。”
他的意思或許是情緒,萊拉想。“有這麼明顯嗎?”她有點費力地問。
男孩點了點頭。他四肢着地,啪嗒一聲落在地闆上,身上帶着雨水和血水的腥氣,頭發濕哒哒的,發絲間殘留着幹涸的淤泥——看得出來他試着去清理過,但出于種種原因很快就放棄了。
“發生了什麼?”他問。
“沒什麼。”萊拉說,男孩的身影模糊、重疊,在視野裡搖晃着,“我隻是發現有些事和人并不想我想象的那樣。”
“比如你一直當做母親的人實際上是個罪犯。”他嘶嘶地說。
“啊哈。”她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驚訝或奇怪。她搞不懂這男孩。
他繼續道,“實際上,她一直都是那個樣子——”
“——而我隻是今天才發現罷了。”萊拉疲憊地補完了後半句,她簡要地說明了今天的情況,包括伊莎和弗蘭特對于她看見的信息的驚喜和追問 ,那時她看見的不再是冷淡外表下的關心或嚴厲言辭下的擔憂,而是貪..婪和欲..望。
“她對你這麼好是為了利用你。”男孩舔着嘴角,露出的牙齒潔白而整齊。
“不。”萊拉用力閉了閉眼睛,覺得腦中的浪濤平複些了,“我能感覺到,利用是真的,愛也是真的。”
“那她就不會這樣對你。她是個罪犯,她不值得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