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深秋。
這日尹一前往冷宮灑掃,卻不想竟在這兒見到了那人……
萬奉賢屈身在一處泥濘中,剛下過一場秋雨,天氣驟然變得寒冷。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吧,雨水打濕的不隻是身,還有萬奉賢的心。
尹一一眼就認出他的背影。端着東西站在不遠處,鼓足勇氣,緩緩向他靠進。
半晌,才敢喚一聲:“萬大人……”他聲音輕柔,這三字、這個人,似隔着時空,隔着情分,越發生硬,遙不可及。
萬奉賢脊背突地一僵,轉頭看去。
尹一還是那副樣子,那身衣裳。什麼都沒變。
萬奉賢整理一番,将手中食盒收起。地上有一傾倒廢棄的門闆,闆上躺着個瘋瘋癫癫、衣衫不整的女人。
“你認識她?”尹一略略逼近,小心詢問。萬奉賢起身前為那女人擦一擦被泥土弄髒的臉,思緒不高的點點頭,“吾母上同胞姐姐。”
“她怎麼了……”冷宮是失去寵愛的帝妃居所。尹一沒想到萬奉賢還有一個曾是夫人的貴戚。
“今日是她生辰。”說罷,萬奉賢便要離開。尹一随他的步伐轉身,凝望着他的背影,覺得他更加消瘦了。見人就要踏出門檻,他終是忍不住,喚一聲:“奉賢。”
一聲奉賢,讓門邊忽而定足,不住梨渦淺弄。
回身之際,雖值深秋,萬奉賢的笑意卻猶如春花一放,綻在尹一心間。
他手中東西咣當落地,忍不住心中悸動沖了過去,用瘦小的身軀環抱住萬奉賢瘦弱的身骨。
熟悉的味道傳入鼻息,引得尹一直流淚,斷斷續續,連句囫囵話也說不清楚:“我……我快死時……是不怕的……不怕的……唯一憾事便……便是……沒……沒沒能再見你一面……”
嗚嗚悲怆的之感直達萬奉賢心中,隻聽他仍似往日不改,聲色冷冰:“嗯。”
兩人此後也算冰釋前嫌。隻是尹一調離的地方極偏,萬奉賢也不如從前可以一同居住或者經常往來。偶在宮中相遇,遙遙相視一笑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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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一日,正值新年元宵佳節。
萬奉賢忙中偷閑,走到這偏僻的宮殿角落,滿院的冰雪如同那年。屋檐下結着冰淩,在燭火裡閃着晶瑩剔透的光輝。他站在院落裡似乎透過冰柱看見了從前。
“奉賢!”尹一沒想到萬奉賢會到這裡,趕忙上前将他拉住:“我這裡現在冷得很,你怕冷,快回去吧。也免得别人非議。”
二人雖看似如初,但尹一一直保持着一份距離,害怕再聽到那些流言蜚語。
萬奉賢一改往日态度,羞斂低眉,反問一句:“不想見我嗎?”他睫毛上飄灑的雪花頃刻間融化,如同一滴淚,融進尹一的=眸中,滑落萬奉賢的眼角。
不想見我嗎?這話聽起來帶着無盡的孤獨,也像表達情愛的氣話。一時看着萬奉賢,尹一不知如何接話。隻在萬籁俱寂的院落裡聽着窸窸窣窣飄落的雪聲,昏黃的燈光裡凝視着對方同樣凝視自己的眸子。
片片飛花斜入長廊,院落一角有棵如血紅梅于萬奉賢身後悄然綻放,映襯着他那一襲白衣與一世的孤寂清高。也許這份孤獨正是因為萬奉賢曾一度以為尹一是懂他的人,而事實換來的卻并非如此。這份期望換來的失望才是他孤獨的根源。
二人如今雖好,但連萬奉賢自己心裡也隔着一道屏障。面對尹一的恭敬退避,無知懵懂,他常常如鲠在喉,心中郁郁難舒。
見萬奉賢手中還抱着琴,沒穿蓑衣,方才來時在風雪裡染了一身白雪,如今冰淩集結在他的琴弦上,發冠間,鞋面子,連唇瓣都如雪般蒼白。萬奉賢微顫雙唇,皓齒淺露,半晌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尹一試圖打破尴尬的局面。可他的心裡始終隔着一堵自己跨不過去的心牆,似乎與他多說一句都會換來百句非議。
“啊……你還練琴嗎?”萬奉賢清冷的和出一口氣,打破僵局。
尹一小心地搖頭,不敢正面回答,多少擔心萬奉賢會失落。其實不用問,萬奉賢也早就猜到了。
“今日元宵佳節,我來還你一樣東西。”說話間萬奉賢一手抱琴,一手緩緩從懷裡摸索,尹一擡頭好奇的看着。
那是一塊竹闆,竹闆後刻着“尹一”二字。
看到萬奉賢從懷裡摸出這東西來,尹一瞪着一雙眼詫異地拿過,如獲至寶,粗糙的手指婆娑着,喜道:“我原以為搬來這裡的時候弄丢了……”他喉嚨裡帶着濃厚的哭腔。
“你撿到的?”尹一擡頭高興的問。
“……”萬奉賢沉默了很久,轉身望着漫天風雪,風雪裡什麼都看不見,就像一個人要哭的時候面前是一片模糊。許久許久,他才看向将竹闆捧在手心,珍愛撫摸尹一蹦出冷冷一個‘嗯’字。
物是人非,萬奉賢柔腸百轉。
竹闆不是他撿到的,而是當日在宦官所照顧昏迷的尹一時在他的枕頭裡發現的。那塊特别硬,所以他給他換了個柔軟的枕頭,枕頭開着口,拿起來的時候竹闆便從裡頭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