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别後便是七月之久,又到一年冰雪融化花開時。
五月的天早已變暖。今年三月是萬奉賢弱冠之禮,盛大的冠禮也不曾收到過尹一一句道賀。萬奉賢潛心研究琴舞音律,又創佳曲廣為流傳。動聽之聲,浩蕩歌賦,滿宮長巷皆有餘音繞耳。
而這一切卻是尹一避不開逃不掉的煩惱,就像一隻蒼蠅在他耳朵裡哄哄亂撞,他才發現萬奉賢已經無處不在,就像套着他的枷鎖。
宦官所裡自萬奉賢不再來往後,尹一更成了被嘲弄的對象。去當值的路上,有人調侃他,他也隻能白愣一眼,不敢發威。
有人打趣他:“你的琴也荒廢了啊。沒了樂府丞大人,你還真是一無是處。”
“可不是,以前有樂府丞大人幫襯,陛下和中常侍饒你多少回了。笨手笨腳,還跟人家學琴,真是好笑。”
“人貴自知,你呀!連做宦官都不會!”
衆人你一句我一語的,盡是嘲弄,但這些也不過是這半年來老生常談的舊話了。尹一羞憤之際自卑與日俱增更甚。論琴,自沒了萬奉賢他就停留在原有的水平毫無長進;論做宦官,他也不稱職常做錯事。‘無能又蠢笨的閹人’這個想法根深蒂固,同時他竟覺得當初萬奉賢接近自己本就是因為權勢富貴之輩有喜男風的通病,那些君侯公子誰又沒有一個相好的男子尋歡作樂呢。那是富貴病。若沒記錯萬奉賢一向也很讨厭宦官,覺得他們大多是阿谀奉承之人。想自己其貌不揚,萬奉賢接近他一定是為了報複自己初見他時,對他的小觑與不屑。
當值間他一直想着這事。心情如同陰天,烏雲蓋頂。
心不在焉的他将湯全灑在了案上的竹簡間,竹簡上新墨暈開,他也未曾在意,直接将竹簡封存随之送出宮外,分發至各個諸侯手中。而發往關内侯府上正是這一卷,以至于交付關内侯的要事因此耽誤。
這大錯正治了尹一一個死罪。
他跪在大殿前知道這次必死無疑,他沒有膽怯、沒有傷心,覺得一切似乎都要過去了。如果有來世他希望能夠自己選擇生活不再像這一世無父無母,繼父死後還要被親戚賣到宮裡做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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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隐秘的柱後站着唉聲歎氣的萬奉賢,他今日剛從外回來便聽到這樣的消息,可這又在他的意料之中。
初見的那年元宵節他便在宮中的河裡點過一盞竹燈,刻着尹一名兒,祈禱笨手笨腳的小宦官不要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但求平安度過此生,如今願望落空了。
方才還烈日當空,這會兒老天似乎憐憫尹一,竟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
萬奉賢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淋着雨。透過雕花石欄間還能看見雨中長跪不起的尹一。
陛下很想直接殺了他,但那似乎難解心頭之恨,所以尹一已在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他要跪到皇帝想到如何殺他才能解恨為止,或者跪着跪着就被遺忘了,一直跪死在這裡……
天黑了下來。萬奉賢潇灑轉身,徐徐而去。
關内侯府。
“樂府丞大人?”廳中矗立的男子面色冰冷。那聲樂府丞大人正是關内侯之子劉玄所喚。萬奉賢回身朝劉玄畢恭畢敬作揖,隻見那劉玄輕蔑一笑異常不屑道:“若為救你那相好,萬大人還請回。”
“劉靈公主在否?”萬奉賢不予劉玄多做唇舌直奔主題,其實這件事就連關内侯本人出面也救不了尹一那條賤命,可關内侯小女兒劉靈公主卻能走活這盤棋。
“大人!”忽而一聲明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兩人回首間劉靈已經站在了門前。劉玄當即不大高興,責怪妹妹道:“你來作甚!”
“哥哥。”劉靈朝兄長屈身卑膝,但聽她吐語如珠,聲音柔和清脆,說話間朝着萬奉賢細望幾眼,“萬大人即來便是客。即找妾,還請哥哥暫避!”
劉玄語塞,垂頭喪腦甩袖而出。
劉靈與萬奉賢坐與廳内。那劉靈神态天真、容色清麗,如今見萬奉賢雙頰更如貼了花紅,異常嬌紅。待丫頭倒好茶水,劉靈含笑間開口道:“萬大人可是做了新曲?”
萬奉賢飲一口茶,屋外忽然刮起一整狂風。燭光中,他有些恍惚,搖頭淡淡道:“夜深本不該叨擾。”
“萬大人這般客氣。”劉靈歪斜着腦袋盯着萬奉賢打量,從上到下一分一毫都不曾落下。
萬奉賢不太适應被人這般盯着,幹咳兩聲,打破尴尬的局面:“餘今日來有一事相求,乃救一人。”
昏黃低暗的光裡,劉靈一襲紅裙領口微開,露出豐滿的胸部,萬奉賢無意擡頭碰巧瞧見連忙避開視線。
片刻,再擡眼,女子一頭黑發,美人髻上一朵紅花妖娆,鮮紅的嘴唇微微上揚确實不失為絕色。
劉靈眉宇之間愁容展露,唇角似笑非笑顯得凄楚,鼻息間低歎一聲:“我最怕的便是大人因此事來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