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奉賢搬到宦官居所後，日子過得是波瀾不驚，轉眼已是來年二月。洛陽的天依舊白雪紛飛，寒冷不已。

轉眼年慶到來。萬奉賢回樂府奔忙。尹一的手也好了許多。

萬奉賢忙着過年的節目，起初還回到宦官居所與他同住，沒多少日漸漸的幹脆就住在了樂府裡。

尹一也進入了忙碌的狀态。

兩個人幾乎沒有見面時間。不過有時候奉賢會進宮來跟太後皇帝商讨這些事宜，兩人匆匆見面也隻是遠遠的颌首相視，以表示意。哪怕從彼此身邊走過，也隻有咯吱咯吱的踏雪聲在彼此身後回蕩。不曾說話。

常常是萬奉賢走了很遠，尹一才在高樓上駐足一瞬，回頭俯瞰間在漫天風雪裡洞悉一個豆大的身影。如果不是熟悉甚至不能确定那就是萬奉賢。

這個年平順的過完了，可萬奉賢又忙于最熱鬧的元宵佳節。兩人這樣一别就是一月有餘。

特别是遠遠的在人群堆裡遙望見出類拔萃的萬奉賢，他氣宇軒昂的模樣讓尹一的自卑油然而生。他們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在尹一心裡，他甚至覺得自己與萬奉賢也不是一種生物。畢竟，他是個宦官。多少人在背後罵他攀龍附鳳登高枝。

這日尹一忙到半夜回居所休息的時候忽然發現滿房間還擺着萬奉賢的物件，看着那些東西，他長歎一聲，内心難以言喻起一種惆怅，帶着睹物思人的暗傷。

今年的元宵節，比以往元宵節不同。北方天氣寒冷無比，但擋不住宮裡人熱鬧洋溢的心思。尹一被派遣到城樓上打點，立在高城上，他幾乎被震驚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俯瞰自己居住的宮殿，層層疊疊錯落有序，那滿樓的花燈各色各樣，滿目排開一串串一排排一盞盞連成串，一眼望去看不燈牆末流，當真是奢靡震撼之景，他甚至不敢想象等到晚上點燃會是個怎般的天上阆苑、人間仙境啊！

站在高樓上，甚至還能聽見斷斷續續雄壯的樂聲傳來。那一定是樂工們在排練吧？他不禁感慨，宏偉氣闊之聲傳遍了整個宮牆内外。無論走到哪裡都帶着餘音。這讓他激動，也讓他失意。

不曾入夜，那宮殿裡一盞盞燈火就燃起了。

尹一随着宮中的人流彙入了放花燈的人群中。他在隊列裡端着王公大臣的吃食走入了德勝殿。隻見那德勝殿前已是五光十色，千萬個金色燈籠從兩丈高的樓亭懸下，如瀑布一般，當真是“疑似金河落德勝”哪。同行的衆人皆感慨着。那一盞盞五彩缤紛、千姿百态的花燈真是令人目不暇接。他們邊走邊小聲議論起來。宮廷被一片歡歌笑語重重包裹。

夕陽并不暖，如今也已經西落，尹一在德勝殿的正廳大台上看見了萬奉賢在一旁忙碌，他好像已經分身乏術了，而這認真做事的樣子很吸引人。東西擺放到位，尹一正巧在宦官的隊列裡從萬奉賢身邊走過，他卻沒有發現。尹一依依不舍地在穿梭忙碌的人群裡回望一眼，随後離開了德勝殿。

整個皇宮火樹銀花，璀璨奪目，殿外長廊空地，但凡是能站人的地方小宦官們大臣們皆用火燒竹，畢剝畢剝的發出聲音，這是風俗，以火燒竹而發出的聲音來辭舊迎新驅除山鬼瘟神等。

宮裡的宮女或者夫人們會把自己準備的竹闆上放上燭火，讓竹闆順着宮中的長河，纏纏綿綿、緩緩慢慢流向宮外去，竹闆上刻着祝福的話。河面原來結了冰，為了元宵專門給它們鑿出一條小道來。

一各個在河中拖着長長的尾巴劃水而去，水面泛起波光粼粼，燭火倒映在水面上，搖搖曳曳，恍若隔世。滿宮燈火将漆黑的夜空照亮如晝，這無與倫比的美麗将正在忙裡偷閑的尹一也深深迷住了。

其實，這熱鬧的宮廷中，隻能襯托出尹一的沒落。

這就是今年元宵節最不一樣的地方了吧。從前的尹一不識愁思，和那些人一樣歡快，可今日的尹一卻被這樣的熱鬧襯托的孤獨起來。

他坐在河邊，撈起一盞漂浮的燈将它舉過頭頂，上面寫着：什麼什麼。尹一将它放回原處，撥弄着水面推送一把。又随手拿起另一個：一什麼什麼。他又放了回去，順手又拿起另一個。尹一是不識字的。

他這輩子到現在隻認識五個字，前兩個：尹一。後三個：萬、奉、賢！

他的身邊忽然多了幾個女婢。她們嬉笑着親自在竹闆上刻着字。然後将燭火放在上面。尹一湊過去，說道：“好姐姐，給我一個吧！”

小宮女們掩嘴而笑看着他，打趣道：“你難道看上了哪個小宮女？”

尹一不好意思地搖搖頭，一個年長的女婢遞給他一個竹闆和刀。他認真的刻着。一筆一劃。

萬奉賢。

刻這三個字的時候他是帶着祝福的。

花費了一會兒的功夫尹一将竹闆上放上燭火，輕輕擺在河裡，剛走了沒一會兒，他的竹闆竟撞上了河水中開鑿的冰塊不再前進了。

“诶！”女婢們如同受到了驚吓，吆喝一聲。

隻見他撲通一聲跳進冰冷的河裡，撈過自己的竹闆，将它擺正位置推送出去，一邊看着它飄悠悠一邊忘我地跟在竹闆之後，在冰冷的河水裡走了很遠。

正當他要上岸時，衣擺旁正巧一盞竹闆燈側身而過偏斜了一下，燈火撲撲閃閃快要熄滅，他趕忙拿起，靜靜捧了好一會兒，見燭火重新有力的燃起，心裡松了口氣。因為每一個，都是一份期盼。

他舉過腦袋，好奇地看一看竹闆下刻着什麼字兒，盡管他并不認識。

“尹……一？”這個有意思。他沒多想，又念一遍：“尹一？”

他拿下來站着想了很久。

“尹一嗎？”他念念叨叨着自己的名字！再擡起來看，字迹雖然是镌刻的可還是很秀氣。

“真的是尹一啊！”他的聲音輕描淡寫，内心卻如同滿宮花燈燃燒的花心哔哔啵啵。

還好，我認識這兩個字。尹一覺得。他再端起來看，看着看着傻笑着把它放回去了。忍不住推送好幾下。

—— —— ——

萬奉賢匆匆又跑回了德勝殿忙碌，回去的路上他還在想方才刻的那竹闆，他想了很多話，可那人不識字，于是覺得那人的名字便能涵蓋一切了。

方才出來河邊時失足滑入了水中，這會兒鞋子衣擺還是濕的。冷冷的幾乎凍住。

其實萬奉賢是個很怕冷的人。雖然他總副冷冰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