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單純的一首詩】
【怎麼會怎麼會】
【都變成了諷刺】*
7
一切似乎都變得無比美好,如同許久之前深夜中驚醒時腦海中殘存的夢境的幻影。
姑母和母親一樣身體不太好,但比母親要溫和地多。
她會哄我喝藥,會給我梳頭發,講她呓語般的睡前故事,陪我睡覺。
毫無疑問,姑母在我短暫的生命中是幾乎可以代替母親身份的存在。
雖然她從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阿椿。
我不叫阿椿,我叫彌奈子。
不過我并沒有這樣告訴過她。
我隻是一次又一次默認地微笑着,忽略了女仆們不安的表情和修治哥哥冷靜的審視。
因為那是願望,那是姑母的願望。
每天午後,我坐在窗前昏昏欲睡地曬着太陽,姑母便坐在我身後,溫柔而耐心地緩緩為我梳着頭。
修治哥哥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着我們,鸢色的眸中糅雜着我看不懂的情緒,但每當我看向他時,那種情緒便會很快地被隐沒在清朗無辜的笑意之下,看不出半點端倪。
就好像他已經看到了很遠之後會發生的事,因而對現在的一切感到好笑和無趣。
可即使是露出着那樣冷淡而審視的目光,他也依舊坐在不遠不近的距離。
不會近到真正親密,卻又恰好會讓人誤解成溫馨景象的距離。
我依偎在姑母懷裡,看着梳妝鏡。鏡面中映出姑母盈盈的笑臉和我故作可愛的期待神情,而修治哥哥漫不經心的神情隐沒在角落中,像是一副極力僞裝的破敗油畫剝落的華彩。
如同幻覺一般虛幻而不真實 。
我試圖将這一切裝進腦子裡,鋪展成平靜的,無可懷疑的事實,因此我試圖學着女仆姐姐們的樣子,微笑着,微笑着,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假裝不知道每周來到這裡的醫生,假裝不知道每次“治療”時姑母屋裡傳來的尖叫和哭泣,一把把吞掉的藥片,時常語無倫次不着邊際的奇怪話語,假裝不知道這個像是壞掉的錄音機一樣,不斷地重複着某段早已死去的時光的庭院的一切荒謬。
可是第一次聽見那些語無倫次的哭喊尖叫,第一次見到那些陌生的眼神,冰冷的淚水,死寂的目光的記憶死死篆刻在我的腦海裡,在每一個呼吸的瞬間都隐隐作痛着,就像是久未痊愈逐漸腐爛的傷口。
“阿椿——阿椿!”她聲嘶力竭地沖着我呼喊,美麗的哀愁的眼睛望着我,明明像是在祈求我為她做什麼一樣,我卻有種她的思緒卻已經飄離軀殼,隻留下空洞洞的身體因為本能的痛苦痙攣着的錯覺。
她語無倫次地尖叫着,往日整齊的發絲蓬亂地遮住臉和視線,像是丢失了過往的自己又怎麼也找不回來一樣。
我看着她被女仆和醫生們制服拖走,一步步後退着,我想要閉眼,想要忘記,可是她眼眸中那種痛苦得幾乎灼燒的色彩一點點碾碎了我的所有念頭,占據了我的所有思緒,沉重到我幾乎無法呼吸。
就算第二天她還會笑容空茫地叫我“阿椿”,擁抱我,摸我的頭,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也無法緩解我尖銳的恐懼。
我毫無目的地胡亂奔跑着,跑到某個無人的角落裡大口喘着氣停下來時,卻看見懶懶地給老鼠扔着自己的午飯的修治哥哥。
我們對視兩秒,他才不緊不慢地評價,“真狼狽啊,彌奈子。”
我沒有說話,他也并不在意,隻是慢吞吞地戳了戳面前的老鼠,拖長聲音對我說道,“大人的大部分秘密,對于小孩子來說都确實是不适合深挖的東西哦。畢竟和垃圾待久了也會變臭的嘛。”
我聽見自己輕飄飄的聲音,“假裝看不見聞不到也依舊在垃圾堆裡啊,怎樣都是臭的吧。”
無論怎樣,就算閉上眼睛捂住耳朵,拼命說着夢話,都不會改變緩慢腐爛着的事實啊。
他這才又擡眸看向我,鸢色在昏暗的光線中似乎透着憐憫,又似乎隻是無辜的笑容,“彌奈子,人就是擅長自欺欺人的生物,不管是否選擇去知道,本質上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說着夢話 。”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卻莫名想起姑母美麗的瞳眸無神地望着天空的樣子。
像飛鳥。
像被折斷羽翼,被關進狹小的籠子,埋進地底下,無論怎樣掙紮都無法起飛,連哀嚎都無人聽見的飛鳥。
我無端地産生了這樣的聯想。
8
我很難喜歡這樣順從着什麼都不知道地腐爛的感覺。
于是我開始無聊地嘗試躲在家裡的各種角落,然後睡一個長長的午覺,再被找到或者自己跑出來。
我試圖遠遠地逃離,縮在狹小的世界裡,極力留存我為數不多的擁有。
我是相當具有捉迷藏天賦的,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試圖找到我,到後來便任由我去了。畢竟她們總是找不到我,而我躲到最後還是要出來的。
一般來說最後找到我的會是修治哥哥,假如他願意的話。
我躲在廚房的角落睡覺時曾聽見女仆姐姐們讨論姑母。
“聽說小姐年輕時非常任性,做過很諸如逃出家族之類的事呢。”
“天啊......完全看不出來。”
“小姐年輕時原來是那種不願意被束縛,非要出去尋找自由之類性格的人啊。”
“真可怕呢......”
女仆們低聲嘀咕着,時不時發出輕笑或歎息。
我豎起耳朵,下意識地聽着這個突如其來地砸到我腦袋上的故事。
厭惡古闆毫無生氣的家族的少女,在一次又一次任性地偷溜出去玩耍的過程中,愛上了普通人家的少年。
為此她拼命地鼓起了勇氣反抗聯姻,甚至不惜逃離家族。
我抿緊唇,慢慢縮緊了身體,更深地将自己埋進黑暗裡,但那些被無人聽見的哀嚎浸染得鮮血淋漓的字句還是繼續溜進了我耳中。
她懷上了那個少年的孩子,卻又被抛棄,最後被哭泣的母親帶了回來,被關在離主家遠一些的地方,生下了那個不被承認的孩子。
那個孩子死在了一歲那年。
被她崩潰的母親親手摔死。
“小姐真傻啊,竟然被騙了,還為此成了現在這種樣子。明明年輕時也是才貌雙絕的女子啊。”
“所以說逃走什麼的,根本是不該相信的玩笑話嘛。你們可别看那些騙人的書啊。”
女仆們感到可惜地歎着氣。
我睜着眼睛,無聲地看着黑暗的空氣,那些輕飄飄的話語墜落,沒有驚起一絲塵埃,可我卻清晰地,清晰地聽見了哀鳴。
尖銳的,絕望的,無人聽見的,幾乎要撕裂我耳膜的凄厲哀鳴。
逃走啊。
可是姑母沒有真正地逃走,我想。
她隻是出于對一個籠子的厭惡,鑽進了另一個籠子而已。
那不是什麼逃走。
她明明從未看見她不被允許看見的那部分世界。
自由的,危險的,艱難的,變化莫測的,無限可能的。
我縮在櫃子裡,聽着外面的聲音逐漸遠去,隻剩下陽光爬出院落的細微起伏,這一切好像和以往的每一個日子并無什麼不同。
可我知道有什麼在發生變化。
“吱呀”一聲,櫃子門被拉開,明亮的光線水流一般湧了進來。
修治哥哥穿着一身寬松的灰色條紋和服垂眸看着我,“啊,在這裡啊。”
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