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幹淨的一幅畫】
【怎麼會怎麼會 】
【充滿了悲傷】*
1
我像是從一個漫長的,美麗而不真實的夢境裡醒來,毫無緣由的悲傷情緒還裹挾着我的心髒,我卻已經睜開眼,墜入了嶄新的陌生黑暗中。
那些遙遠的模糊印象一點點的被從我的腦子裡剝離,我茫然地接受着這種令人不适的被迫,隐約有個聲音在我心裡小小聲地,充滿不舍地告别。
再見啦,我一定會做到的。
她用勇敢而确信的語氣說道,好像堅強得無所畏懼,可我卻清晰地感覺到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在無聲地尖叫沸騰着,發出恐懼不舍的哀鳴。
那種痛苦在空氣中拉出粘稠的絲,短暫地支配了我的身體,讓我本能地伸長手試圖去夠那些不願失去的東西。
是非常非常重要,非常非常不想失去的東西。
我這樣想着,卻無法抵抗粘稠的疲憊,慢慢失去了意識。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重新醒了過來。
現在的我,是一個......胚胎。
我不可思議地意識到。
這種感覺很奇怪。
擁有着意識和自我思考的能力,可卻沒有任何記憶。
我不知道我來自哪裡,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隻感覺到陌生的悲傷在我不知道是否已經存在的血管中流動着,潮水一般緩慢将我淹沒。
所以我現在算是什麼呢?人在什麼階段,才會有自我意識,才能被稱為人呢?
我茫然地想着。
以我現在這個,甚至連腦子都沒有發育出來,比起人更像是怪物的肉團身體,可以被稱為人嗎?
我得承認這是毫無意義的問題。
對于此刻甚至不知道是否能被稱為生命的我而言。
2
我握住自己的臍帶,認真地思考着是不是應該把它扯斷。
雖然還沒有明白活着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可我已經由衷的對它産生了厭惡和恐懼。
我能感覺到。
感覺到母親尖銳的痛苦,和完完全全不希望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心情。
悲傷又一次席卷了我的情緒,更多的,來自于母親的,麻木而冰冷的痛苦順着臍帶塞滿了我的身體,擠壓着我的骨骼。
莫名地我産生了一種錯覺。
就像我和母親在相互孕育。
她用她的生命來孕育我生命,而我用我的血肉孕育她的痛苦,成為她無處安放的絕望的溫床。
我緩慢地蜷起身體,充滿哀憐地抱住自己,連同連接着我同母親的臍帶。
要這樣活下去嗎?
背負着一個人的一生的無聲崩塌,默認連我的生命本身也是對她的踐踏。
所謂的生命是這樣的嗎?
忽然我感到有人在觸碰母親的肚子。
我不由愣了下。
是誰呢?
隔着一層柔軟的滞礙被小心翼翼的觸碰的同時,某種溫柔的情緒擊中了我的心髒。
隐約地,我聞到了某種味道。
将我和那個人聯系在一起的,【羁絆】的味道。
聞起來像是微澀的,傍晚将要枯萎的夕陽。
他在期待我的出生嗎?
我松開臍帶,用同樣小心翼翼的力道回應了他。
柔軟的,帶着驚歎和短暫的無措的情緒溫暖了我,讓我忍不住輕輕微笑起來。
被感受到存在,是這種感覺啊。
那種溫度潮水一般将我淹沒,我聽着自己心跳的聲音,忽然有了去面對這個世界的勇氣。
3
我艱難但平安地出生了。
在一個黃昏。
在我被舉起,晃着拳頭發出第一聲尖細脆弱的啼哭時,我看見了天空。
美麗的,濃郁到要像是将一切灼燒的光線舔舐着天際,暈染開明亮的火光,甯靜又不屈地走向死寂的夜色。
我凝視着這樣的場景,連哭泣都忘記,隻驚豔地任由自己墜落入死去的光線中。
“帶她走吧。”
直到女人漠然低啞的聲音響起,我才回過神,看見了母親。
她凝視着窗外的天空,神情逐漸隐沒在蔓延開的夜色裡,蒼白的面孔像是腐敗了許久的樹根。
“他不會來看了。”
那句話奠定了我毫無價值的一生。
但直到幾年後,我大病一場,安靜地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黃昏,聽着醫生聲音被模糊在屏風後冰冷的診斷一字字敲定我所剩無幾的生命時,我才真正地明白了我的命運。
我沒有價值。
病弱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死的幺女,不能用來聯姻的話,對于家族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空氣。
是不會有人多看一眼,毫無價值的存在。
于是在那之後我被送去了姑母家。
我很清楚被送走是名為靜養實則流放的判刑,宣告了所有人對我的放棄。
可是當我趴在窗上,專注地看着大片略過的景物時,卻還是心生期待。
“說起來小小姐和修治少爺很有緣分呢。”
女仆姐姐們閑談着與我将要去的地方有關的事,聲音被搖晃的車廂晃得有些散。
“小小姐很文靜,不怎麼胎動,隻在修治少爺去的那一次和他打過招呼,其餘時候都非常安靜,當時還以為這胎懷不下來呢。”照顧我的女仆姐姐感歎着。
“那個時候那位夫人狀态還算好呢,現在的話......”另一個女仆姐姐低聲說着,嗓音裡帶着難掩的歎息,“比起被送來這裡,也許小小姐還不如那時候......”
她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呵止了。
我看着窗外被晚霞染成粉紫色的天空,聽着她們壓得更低的絮語模糊在渾濁的光線裡。
修治哥哥啊。
我想起那個輕柔的觸碰,想起黃昏般微澀的味道,忍不住微笑起來。
隐約的,我知道那是我要尋找的人。
窗戶因為我的呼吸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氣,我在上面畫了一個笑臉,熟悉的陌生的景色從我指尖下飛馳而過。
無名的旋律在我心頭跳躍着,我彎起眸,在腦海中一遍遍觸摸着它每一個音符的起伏,無聲哼唱起來。
我想起我穿着沉重的和服獨自走在昏暗無人的走廊,如同走在早已腐朽的巨大屍體中。
我想起離開前母親背過身咳嗽時瘦弱的肩,烏黑的發,蒼白的面孔,逐漸枯萎的生命。
我想起隻遙遙見過幾面的父親,想起沉默寡言,靈魂被拘束于厚重衣物之下的兄長,想起姐姐彎唇時柔美的笑渦,長長的眼睫,穿不過屋檐的沉寂眼神。
那些畫面在此刻盛烈的陽光下仿佛陳舊的黑白默片,從我身上一絲絲褪下。
我哼唱着,哼唱着,心裡無聲地快樂地呼喊着,離開吧,離開吧。
去更遠的遠方,更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