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是母親的聲音,快逃,離開這裡,這裡很危險。
有時是父親的聲音,笨蛋,誰叫你來的。快走。
有時是爺爺的聲音,快滾,不準你來這裡!
要逃,不能在這裡。
擡頭四望,尋找出口,卻看到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王悅沖上來拉着他:“你幹嘛,這裡你大喜的日子。”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是文森特。”
“我知道啊,你不是玩了我的遊戲後,就想結婚嗎。結婚可是好事啊。”
“不,我不能結婚。爸爸不答應,媽媽會生氣的。”
“管他們咧,自由最重要,蘭少。”
“不行,不能這樣。媽媽會傷心的。”
“她怎麼可能傷心”王悅笑着指了指他的母親。
那是一張哭笑不得、無可奈何的臉。
“不,我要離開這裡。”他撞開王悅,撞開吹喇叭的、撒紙花的,攪亂滾滾紅浪。
世界扭曲了起來,人像紅色絨毛浮在紅浪裡,看到他便黏了上為,拉着他,勸着他,“别走别走,你是今天的新郎。”
每個人都想拉住他,挽留他,可母親、父親、爺爺卻在催他離開這裡。
“快逃,快逃,這裡是吃人的幻夢,不能久留。”
他慌不擇路地逃,直到撞入一個熟悉的懷抱,那裡有熟悉的洗滌劑香氣。
“你準備逃去哪裡,今天是我倆的婚禮。”
擡頭起,看到傑克溫柔又狡黠的笑臉,瞬間所有不安化作心動。
傑克拉着他的手,走進紅燭燃起的婚房。
他既激動又不安,不小心踩到垂落在桌沿的紅布,桌上的紅燭因此倒下,一片豔紅騰地燃起。
“着火了,我們快逃。”他拽緊傑克的手。
傑克卻笑着說:“着火而已,我們連禁忌都不怕,還怕焚身烈火。”
是啊!不過是火焰而已。
内心的惶恐不按被驅散,而外界的火越燒越旺,一瞬間整間房子暴燃,身上的婚服也開始燃燒,火焰的熱意傳進身體,屋外的呼喊同時傳來,快跑,快跑,危險,危險。
危險嗎?
他怕不覺得害怕,隻要和眼前人在一起,就無所畏懼。
可是為什麼,身體是如此地疼,像快要裂開,心口是如此地悶,像巨石壓胸……
啊!陶蘭澤驚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怎麼了,做惡夢了嗎。”他看到哥哥皺着眉一臉擔憂。
“沒……沒事。”陶蘭澤心裡悶悶的,火燒婚房的惡夢,在腦海不停回放。
起床後,他跟哥哥一起去為文森特挑選新婚禮物。可仍在回想那個夢。
夢很長,隐約記得全部劇情,夢裡他代入了文森特的視角,可夢中人際關系,仍是他自己的。
或許他一直擔心文森特,本質上卻在擔憂自己跟哥哥的關系。
母親沒有責怪他,父親沉迷釣魚不管家中事務,給了他充分的戀愛自由。然而心中的不安,從未真正消失。
誠然真情比道德秩序更重要。可他畢竟是個秩序破壞者,
在面對哥哥時,滿心歡喜,可以忘乎所以。然而在創作時,審視自身心靈,思考人生意義,構築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幻夢時,不安與困惑又湧上心頭。
特别是文森特與傑克的困境,令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光憑激情無法跨越的溝壑。
“你看這個禮物怎麼樣。”哥哥指了指一套看上去十分精美的華登峰水晶葡萄酒杯。店員介紹這是沃特福德品牌旗下的經典水晶制品,4隻混裝售價1169歐。無論是飲酒還是做擺設,都相當地棒。
水晶杯确實美麗,但比玻璃杯還要易碎。
想起文森特結婚離婚又結婚,陶蘭澤隐隐感覺送易碎品不妥,于是說:“文森特喜歡趕時髦,說不定有這款杯子,要不再找找有特色的。”
哥哥:“你說得對。要不我們送世界上隻此一件的手工制品。”
兄弟倆步行去售賣手工制品的集市,琳琅滿目的工藝品體現着匠人們的巧思,看到這些鮮活的,充滿對生命熱愛的作品,陶蘭澤心情如冬雪初霁。
最終他看中了一幅把中國味和愛爾蘭喜聞樂見的要素融合在一起的挂毯,兄弟倆一緻覺得文森特會喜歡,買下挂毯,精心包裝。
回到旅舍後,哥哥問他:“是不是累了。”
“不,我不累。”
“那就是有心事。又在擔心文森特的婚姻大事了。”
其實不止是擔心文森特,他現在反而擔心起自己的戀情了。
既然哥哥需要他的愛,他理當堅定地走向哥哥,可他内心深處依然不免用世俗的标準去衡量情感的對錯。
“嗯,有那麼一點。”
“你看到水晶杯的時候,是不是聯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事。”
陶蘭澤略顯尴尬:“哥,你真了解我。”
“文森特是個堅韌有想法的人,就是有時候略顯沖動與孩子氣。我相信他提交結婚申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何況距離領證還有三個月時間,他還能趁這段時間冷靜思考思考。”
“嗯嗯。”陶蘭澤點頭,他害怕哥哥發現自己不安的深層原因。
陶如琢敏銳地發現弟弟有心事,不願對自己說,這令他感到不安。從小到大,弟弟總是愛纏着他,說盡心中事。直到他意識到自己對弟弟扭曲的感情,刻意與弟弟疏遠,敏感的弟弟才沒來找他。後來,他怕弟弟被人搶走,引誘弟弟與自己歡好,兩人才恢複談心。
雖然情感濃度更勝從前,但愛情的苦澀之處在于,他像互相環繞着轉的星球,保持着一定的距離,才能在太空中跳曼妙的舞,一旦靠得太近突破洛希極限,便會撞得粉身碎骨。
所以有些話不能直接問詢,不能說得太透。
陶如琢用心分析了一下情況,小心地說:“你别想得太悲觀。世界上本來就很少有,毫無矛盾與疙瘩的親密關系。人和人就像粗粝的石,帶着各自的棱角,相處久了,才會漸漸變得圓潤融洽起來。”
弟弟點了點頭,眉目仍未舒展。
他知道自己的話沒說到點上。
“子輩的跟父輩意見不一,不一定是壞事。從進化的角度看,這算是一種為了适應環境而産生的突變。我們這一代人,因為互聯網的緣故,接收了太多新思想,新信息,時常面臨思想大碰撞。對父輩所恪守的那些扼殺天性的陳規陋習,對那些需要通過壓抑自我,才能換取生存資源的生存手段深感不适。而AI在重複性勞作,和知識歸納總結表現出的超強能力,進一步加深了我們對存在意義的困惑。這種時候,我們需要的是什麼。”
弟弟的眼睛突然放光:“那些被壓抑的本能,就像被過去的規則所處罰,困在深淵裡的怪獸,橫沖直撞找不到出口。但他們或許蘊含着創造性的力量,能夠去适應AI新工具改造過的大環境。”
“這是你所期待的嗎。”陶如琢笑問。
“我……我不知道,新世界令人期待,又讓人恐懼。”
“你覺得破壞性與創造力像不像一對孿生子。”
“一個揮舞着重塑的魔杖,打破規則的束縛;一個手持新生的火種,點燃創新的火炬。他倆相輔相成。”
“想要探索創造美好新世界,就必須掙脫舊世界的枷鎖。文森特是個勇敢的人,他不想困囿于牧場主之了的身份,不想成為聯姻的工具,婚姻是他的抗争,他的努力的成果,雖然上一次失敗了,但他從沒放棄過掙紮。這一次他在遊戲中看到了契機,與擰巴的自我和解,再次勇敢出發。不管婚姻走向何處,他都能因此成長。而這個契機,是創作的你漫畫帶來的,你的精神力量感染了王悅和堂姐,而他們又感染了文森特,追求自由幸福的思想迷因,就像不熄的火種,薪火相傳。”
“我……”陶蘭澤沒想到哥哥安慰自己别擔心文森特的婚事,最後居然誇起他來,如此猝不及防,因此怦然心動。
是啊,他得對文森特有信心,就像相信陶陶能給漫畫世界帶來幸福,正是這份信念推動着他創作,正是對想與哥哥并肩而行的執念,讓他克服創作中的痛苦。
陶蘭澤渾身充滿幹淨,提筆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