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燕歸第一次失蹤是在兩年前,他十六歲的時候。
他掉進了一個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縫隙裡,兩邊是百丈高的陡峭岩壁,将天空劈成細細長長的窄條。往前走,往後退,全是看不到盡頭的崎岖石子路。
當時他從學校裡出來,走在回家路上,全身上下隻有一隻錢包,裡面裝了兩千塊現金和各種銀行卡。
他變成了想跳也跳不出去的崖底蛙。
來時的路途很簡單,回去的路也簡單,沒等随燕歸産生多少絕望的念頭,他向側邊走過去,手搭在石壁上,轉瞬之間,便回到了家。
他舉起髒兮兮的手,放開緊攥的手心,裡面是一塊燒焦的石頭。
後來他查了沿途的監控,沒有監控拍到他消失的瞬間,小區電梯的監控拍到了他出去,沒拍到他回來。
他憑空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二十分鐘,無人察覺。
随燕歸生來是别人家的孩子,擁有别人家的父母和家境,在外人眼裡,他的父母年少相識,結婚是強強聯姻,婚後多年感情甚笃,他是唯一的獨生子。
而他本人繼承了父母各自的優點,從小長得好、學習好、獨立早,在按部就班的成長生活中,父母早早放手随他生長,他沒有讓任何人操過心。
這消失的二十分鐘也不例外,随燕歸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一年前,他三伯家年少風流的二兒子進精神病院治療,聽說是感情債欠得太多,天天夢到鬼魂索命,精神崩潰了。
随錦語女士找到機會,關心她沒什麼養孩子成就感的兒子,“我不想陪我的兒子一塊去住精神病院。”
事實上,她換個孩子養也不一定會有什麼成就感。
随燕歸冷淡地看她一眼,“噢。”
他把洗幹淨的焦石,壓在一堆試卷上面,窗戶口吹進來的風把試卷吹得獵獵作響。
第二次失蹤是在四個月前,他高考結束的暑假,在家吹空調準備午睡、躲避炎炎夏日的他,生生被熱醒,睜開眼時,偌大的現代化别墅消失,他穿着純棉睡衣躺在半山腰的山洞裡。
山洞幹燥,日照漸盛,僅僅是臨近陽光,就有刺痛的灼燒感傳來。
眯眼朝外一看,入眼處有兩個太陽高高挂起,清脆的鳴叫自天邊傳來,天地間的亮度下調一檔,其中一個太陽緩緩落入山間,跟在後面的雲彩似是長而輕盈的尾羽,随燕歸想到了金烏鳥的傳說。
隻挂着一個太陽的天空依然炎熱,一群不知道品種的走獸連成烏壓壓的一片,瘋狂朝遠方遷徙。
有些動物另辟蹊徑,脫離獸潮,打算翻山越嶺走直線跑路,随燕歸站在山洞口就這樣和一隻半人高,有三條細長尾巴的掉毛畜生打了個照面。
熱風一吹,紛紛揚揚的絨毛朝他飛來。
“狐狸?”随燕歸用手揮開飄來的絨毛。
掉毛畜生整個向他撲來,沒等随燕歸嘗試躲開,他的眼前一黑,他連人帶陌生生物一起回了空調房。
空調房氣溫驟降,三尾的雜毛畜生轉眼變成一尾,白毛瘋長,變成了一隻胖乎乎、會掉毛、不會狐狸叫的傻狐狸。
随燕歸原先想嘗試和這隻自來熟在他家賴着不走的狐狸溝通,多次交談無果,倒是傻狐狸聽見隔壁養的貓在用夾子音叫,它可能以為自己也是隻貓,大部分時間不發出聲音,出聲就是“喵嗚”。
第三次失蹤是此刻,他刷新在一幢房子的院子裡,周圍環境是暴風雪前夕,身體和衣服尺寸變回了三四歲時的模樣,聲音沒變,仍是成年人的聲音,身上背着的是他過年準備送給親戚小孩的小書包。
幾日不見的傻狐狸從窗檐處跳下來,他能感受到體溫在迅速流失,他一把抱住擁有厚重皮毛的狐狸,躲進雜物棚裡。
鵝毛大的雪花飄進雜物棚裡,很快在邊沿處堆起薄薄一層。
一股強烈的預感湧上随燕歸的心頭,他第三次失蹤的時間大概比前兩次要長很多。
他用手作梳,一根根梳順傻狐狸的白毛,他想起半年前三伯母找來大師,給瘋掉的堂哥在療養院裡做法。
那天是他高考結束的第二天,好奇去圍觀了一下。
走進病房,坐北朝南的房間濕度格外高,陰測測的,像提前進入梅雨季,地面能刮下一層水來。
随燕歸退出去,站到人群外,大師做法的幾個瞬間,他仿佛看見有個穿白戴紅的身影圍繞在堂哥身側,伏在他耳邊喁喁私語。
人間和地府的屏障與界限,似乎在這間病房裡消失了。
大師是不是有真本事他不清楚,他堂哥今生大概是會與他的風流命債長廂厮守,永不分離。
在療養院裡跳大神是件荒唐事,哪怕療養院是自家産業。
回到家,随燕歸聽到前來做客的小姨随錦意說的半段話:“能去陰曹地府一日遊的又不是獨他一個,怎麼就他被認識的孤魂野鬼纏上了?别人能從連接的異世界裡偷點技術出來,輪到他,偷出來的全是孽債,呵,都是報應。”
傻狐狸似是讓随燕歸摸冷摸煩了,從他懷裡掙紮出來,跳進深重的夜色裡,拉回他的思緒。
雪越來越大,他當務之急是進房子躲避風雪,眼下是深夜,屋裡面就算有人,燈也都關着……
他沒瞧見一個黃澄澄的身影在棚口閃現了兩秒。
“嘎吱嘎吱嘎吱。”有人踩過薄雪結冰的地面向他走來。
風雪先進,然後是一張陷在羽絨毛領裡的臉,唇珠飽滿的嘴唇微微下撇,臉上的皮膚剔透,雪花落在上面,如同放在雪夜裡的白瓷,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