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日暖,雪柳閣的白色山石上,草木瘋長,微風襲來,輕輕搖曳。
小喜在庭前,一下一下地掃着院裡樟樹舊葉,新芽滋滋地往外冒,空氣中彌漫着淡淡樟木香氣。
趕巧不趕巧的,大少爺今天過來了,手裡拿着他趕早去給夫人買的栗子酥,這可是夫人最喜歡的點心。
“大少爺早。”小喜規矩地躬身行禮。
正準備偷瞄一眼柳香璋的小喜,被低下頭瞧她的柳香璋抓個正着。
小喜腳一抖,腳就軟了,手撐着掃把也沒有站住,撲通摔在地上。
大少爺居高臨下地低頭看向她,眼神淡淡,溫柔一笑,用溫柔而略帶沙啞的嗓音說,“我還記得你的鞋喔。”
他溫柔的笑臉轉冷,變得陰恻恻的。
小喜被這個轉變驚訝,但是人也鎮定了,懸在頭頂的這把刀終究還是落下來了。
她覺得自己就隻差表演一個口吐鮮血,就能光榮從柳府丫鬟職位上下崗。
小喜立馬轉摔為跪,佝着頭,背脊挺直,擡頭飛快地瞟了一眼,迅速低下來,不敢說話,這個時候說多錯多。
她在心裡暗暗的歎了一口氣,怎麼這麼不仔細,就不該摳門,現在隻能咬死不認了。
“大少爺,這雙鞋有何不妥?她對婢子有着特殊的意義,是隔壁李嬸子的表妹的三娘子送給我的,我當時也是送了她一件新繡了滿領花兒的夏衫,不算白拿,不知道少爺是喜歡這繡工還是花樣子,都能給大少爺辦到?”
小喜答得很平靜,是無可指摘的公事公辦語氣。
“是嗎?”柳香璋笑的淡然,像一滴水鑽進湖面,水波一圈一圈的漾開,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圈,也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
他眼睛從剛剛就一直盯住小喜,不放過小喜的每一個反應。
猝不及防,小喜與他對視一眼,急急怯怯地低了下去。
“撲通撲通”她的心跳得飛快。
“不知哪裡得罪了少爺~”小喜語帶哭音,眼睛含着一包淚,兩隻眼睛紅紅的。
“您聽奴婢解釋,”她後面這句話聲音嗡嗡的,聲若蚊蠅。
柳香璋看着她這副樣子,知道中圈套,被她架在台階上了,不是追究那件事的好時候。
小喜淚眼朦胧,看着少爺突然利落轉身進屋,背影潇灑,身姿挺拔,她猛的松了口氣,塌坐在自己腳上。
“诶~”小喜輕歎,心中懊惱糾結,心不在焉地拍落不小心沾上的灰塵,繼續掃地。
“呵~”這是柳香璋轉身獨白,一個冷笑,沒有其他言語。
這位少爺,名喚柳香璋,是柳老爺的長子,并非柳夫人程氏所生,是已故的李姨娘之子。
*
年前冬天,程氏和王媽媽思忖着過年忙起來了,不是家生子的丫鬟婆子不能回家照看,便将院裡的人安排輪值輪休,在過年前回家看看,待過年節的時候忙起來了,就不能回家了。
正巧在臘月十四的時候,小喜領了白姨娘的恩典,得了出府的機會,回家去了。
家住在王屋巷口的她,回家也不能歇着。
第一天,她陪父親看倉庫的糧米進出的賬本,陪母親記鋪子的賬,和上私塾的弟弟一起練大字。
第二天,同妹妹一起去繡坊交繡活。
問題就出在這天,她肇事逃逸了。
那天,少有風停霧消的冬日,屋頂上的存着積雪。
她穿着半舊素淨黃綠色棉襖,慣常的雙丫髻,背上包袱裡包着繡好的料子,陪妹妹去繡坊交貨。
臨出門了,母親還追上來,給她和妹妹披上鬥篷,
這個冬日還是有些冷,她和妹妹手指凍得通紅,路過街口的時候,買了兩個紅薯和兩個雞蛋,一半給妹妹。
兩人這麼沿着河邊走,吃着熱騰騰紅薯,一點都不冷了。
突然,身後的人群騷動不安,街上有人大聲疾呼:“救命啊,幫忙啊,有人搶劫啦~”
正吃着東西的兩人對視一眼,同時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聲音越來越近了。
“來人幫忙啊,有人搶劫啦~”聲音還在靠近。
小喜一手把妹妹拉向牆邊,邊将身上的包袱取下來,套在妹妹的身上。
“别亂走!”
她站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在搶匪從身邊經過時,一個趔趄,手中紅薯和雞蛋一齊朝着河邊停着的一艘畫舫飛去。
人群和她都沒有注意到有道白光飛遠了。
雕花描金的畫舫船桅挂着一個大大的“柳”字,彼時窗戶大開,畫舫烏篷挽起簾子,紅薯就這樣毫無預兆地飛進了那個窗戶。
如大家所料的戲劇化結局一樣,這紅薯砸在了人身上,雞蛋滴溜溜的在地上轉着,滾去角落,落下一地碎殼。
正在躺椅上小憩的柳家大少爺被猛的驚醒了,頭上的東西有些熱乎,空氣中有柴火味道,他吓得不敢亂動,用顫抖的手去戳了戳那個頭上的東西,摸了一下,反應過來是什麼東西之後,一甩手把它掀在地上。
旁邊跟着的長随樹安樹鑫看到這一幕,吓得人都快暈過去了,樹安有些腿軟的大喊:“少爺少爺,你沒事吧。”
“ 樹鑫,快,去外面抓住那個人,”柳香璋攥緊拳頭 ,從來沒有遭過這種罪的他,狠狠地大聲道。
“ 給我拿塊帕子”。他朝傻愣的樹安吼道。
“是,”樹安接收到指令,飛快的奔了出去,和船家交涉。
柳香璋接過帕子囫囵地抹了一下頭臉,便趴着窗戶往窗外看,隻見樹安下船後,徑直走向看熱鬧的人群,向街邊小販打聽事情原委,可惜外面聲音嘈雜,聽不清在說什麼。
“抓賊啊,”
“那賊偷紅薯啦~”
“誰家的畫舫啦,那賊進畫舫啦~”
“這小娘子怕是要倒黴了喲~~”
這些叫喊聲此起彼伏。
賊影在人群中飛速穿過,追逐擠罵的人越來越多,沸騰的人群擁擠不堪。
眼見着賊近在眼前,卻被人群擠得越跑越遠了。
柳香璋還在窗戶探看,後槽牙緊了又緊,眼底神色晦暗,似黑雲掩蓋的海面平靜卻殺機四伏,面目沉靜地由樹安扶着,等船家放好船闆下船。
小喜驚得呆滞了一瞬間,心中翻江倒海,少爺下來做什麼,她又不是故意的,繼續待在原地肯定會被小販拽出來頂罪。
跑吧!
接着,她反應過來之後,迅速從包袱中抽出一塊帕子蒙臉,戴上鬥篷的帽子,推開旁邊吃紅薯正吃的歡的妹妹,撸起袖子開始假惺惺地跟着人群一起追賊。
她提心吊膽地從柳香璋如鷹一般犀利的眼中跑過去,眼神堅定,不容置疑。
“去抓賊啊。”她在人群中的聲音假模假式。
她的妹妹目瞪口呆地看着發生的一切,嘴張開又合上,傻愣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大少爺的長随樹鑫,一個飛身躍起,下船,往路上的人認真的掃視,問岸邊一個賣手編螞蚱的小販,“看見剛剛是誰扔的紅薯了嘛?”
默默隐藏的小喜路過他身邊時,聽見這話,用手摸了摸臉上遮掩的繡帕,心道,調休還是她遭報應,犯到大少爺頭上了,不如不放,眼睛的餘光還瞥見大少爺正在下船。
小喜焦急地欲哭無淚,快走兩步,迅速進入了追賊大隊伍,連尴尬的時間也沒有,往遠了跑,心裡還直發慌。
“剛剛那個往畫舫扔紅薯的是誰?”螞蚱小販賊賊的複述一遍,語氣越發慢悠悠的,“我可能~好像是看到了吧~”
“是誰?”樹鑫從随身帶荷包裡掏了一吊銅錢,舉在小販的眼前,看着小販,冷臉等着他的答案。
“是~~~是~~~~”小販的音調越拉越長,賊兮兮的伸出手接這吊錢。
樹安把這吊錢猛的往懷裡一收,“是哪個?”眉梢微微一挑,看着小販。
“是那個穿墨藍色鬥篷的小娘子,快跑啊~~”小販聲音陡然變大,猛地用力一把搶過那吊錢。
樹鑫迅速看向人群找人,小販變大的聲音讓他微愣,錢被拿走了。
他馬上反應過來,這小販在耍滑頭,他在提醒那個往遠處跑的小娘子。
“還不快追,”柳香璋剛剛站穩,正好聽到了這句話,朝穿墨藍色鬥篷的小娘子追了過去,留下一地餘音。。
此時樹鑫也來不及和小販計較,跟在柳香璋後面飛快的追了過去。
“站住~”
“站住~”
柳香璋和樹鑫邊跑邊喊,兩個人的聲音此起彼伏。
小喜聽到了小販的作弄之後,本來在追賊的群衆中渾水摸魚,迅速往前跑去,在看見一條胡同的岔道後,拐彎跑遠了。
哼,傻子才聽你的站住呢。
居然連大少爺都追過來了。
傳聞大少爺體弱多病,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是一介文弱書生,現在居然身法矯健地沖到前面了,後面還跟着樹鑫。
糟糕,越來越近了。
小喜的腹诽都越來越弱了,喘息聲越來越重,腳也不太聽使喚~
機智地拐過幾個巷子之後,她聽着似乎後面是沒有了聲音,舉目四望。
附近有戶人家在剁肉,砍刀落闆的“哐哐”聲音接連不斷傳來,讓人背脊發寒。
小喜警覺地向後面望了望,臉上的繡帕輕輕揚起,盡管在冬日,額間還是生出細密的汗珠。
她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緩步調整一下呼吸,将身上墨藍色鬥篷脫下,底色朝外打成包袱挂在背上,大步向前邁進,然後往右拐彎,接着走回大路,去找妹妹。
正當她慶幸自己甩掉他們,大搖大擺走大道的時候,她發現岔口臨街的對面鋪子的門檻上,赫然坐着跑得直喘氣的大少爺柳香璋和樹鑫。
她猛然頓住腳步,默不作聲的悄悄往後退。
“她在那裡!”樹鑫拿着自己的袖子扇風,想讓自己涼快下來,大口喘着粗氣,腳上踱着小碎步,轉身正好看見了穿黃綠色棉襖的蒙面丫頭。
“快追~”說時遲那時快,柳香璋已經一個箭步追過去了。
小喜一個急回身,跑的飛快,隻留一抹殘影。
“真背,”小喜氣的直拍自己的腦門,怎麼就忘記摘面紗了呢?。
在巷子裡跑着跑着,她看見了一扇開着的門,吱溜一下,門嘎吱關上了。
柳香璋和樹鑫在巷子裡遇見岔道的時候,兩人目光對視,默契決定分開追,這樣才能快點抓住這個狡猾的小丫頭。
正當柳香璋對小喜的蹤迹毫無頭緒的時候,柳香璋皺了皺眉,腳步特地放輕的走了過去。
他發現了一個緊閉的院子,門口的一串濕腳印,明顯是剛剛踩了地上的水窪留下的。
走到門口一兩米遠的時候,“啪”的一聲,門刷的一下打開,門内有人“籲”的一下竄出來,不等他反應,白色的粉末向他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