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漾小跑着跟在林煦身後,看着他手裡沉甸甸的油漆桶一晃一晃的。
“一大早出去就是為了買這些?”她伸手想幫忙,卻被林煦側身躲開。
男人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夏漾不得不加快腳步,鞋底在石闆路上啪嗒啪嗒地響。“早飯吃了嗎?”她喘着氣又問。
林煦把油漆桶重重擱在門口,轉身鑽進廚房找水喝。
夏漾追進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還生氣呢?”她仰着臉,聲音軟了幾分,“林煦,我餓了。”
“你們今天去哪了?”林煦的手懸在空中。
夏漾想了想,說:“就是,讓他領我四處轉轉!沒去哪?”她答應傅燼野要保密的。
“哼,轉轉,”林煦灌了半杯涼水,喉結滾動着咽下去,“你不是喜歡黏着傅家那小子嗎?讓他給你做。”說完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去看那些油漆桶。
夏漾壓下火:“我找他幹嘛?他又不是......”
話沒說完,院外突然炸開傅川的吼聲:“找你二叔去!别在這兒礙眼!滾滾滾!”
夏漾聽着院裡愈演愈烈的争吵,終于忍不住推門出去。林煦陰沉着臉站在原地,手裡的油漆刷被他捏得咯吱作響。
院子裡,傅燼野梗着脖子站在父親面前,眼眶發紅:“我就是去二叔那兒看看,怎麼了?”
傅川手裡的掃帚杆重重杵在地上:“你也想學他當叛徒是不是?”
“二叔不是叛徒!”傅燼野聲音突然拔高,“他是與時俱進,他在救我們的文化!您沒看見二叔那的展館……”
“放你娘的屁!”傅川額角青筋暴起,“收外姓人當徒弟就是救文化?祖宗立的規矩都喂狗了?”
傅燼野突然擡手狠狠抹了把眼睛:“二叔沒兒沒女,按祖訓連個傳人都沒有!您真要看着這些手藝跟着他進棺材嗎?”他顫抖着指向遠處的群山,“爸,我們在這山裡守了多少代了?守着守着,連自己都快守沒了!”
風卷着塵土從父子二人之間刮過。
傅燼野深吸一口氣,聲音突然平靜下來:“您總說要讓世人看見我們的文化。可關起門來守着,等誰來發現?”
夏漾走向兩人之間,她先是擡頭看向傅川,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
“傅村長,我在四福村看到的剪紙,像山裡的霧,美是美,可伸手一碰就散了。今天在衆福村看到的,又像是竈台上的炊煙,實在得能聞到飯香,卻少了些讓人駐足的味道。”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一片落葉,陽光透過葉脈映在她臉上:“您看,這葉子要是隻有脈絡,或者隻有葉肉,都不成樣子。”
她将樹葉遞過去:“四福村的靈氣,衆福村的煙火氣,合在一起才是活生生的北方剪紙啊。”
傅川盯着她手裡的落葉,渾濁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閃了閃。
傍晚,傅雲禾找過來,見到林煦正戴着口罩,掃牆上的灰。
他彎腰挪動油漆桶,運動短褲下的小腿肌肉驟然繃緊,青筋像盤踞的老樹根般虬起。背心被動作牽扯,露出一截緊繃的腰線,汗珠順着腹肌的溝壑滑進褲腰。手臂上的肌肉随着發力鼓起,在陽光下泛着蜜色的光澤。
輪椅壓過木闆時,卡在門檻處,不上不下。
院裡的蟬鳴突然變得刺耳,震得她耳膜發脹。
“林,林煦哥,”聲音像蚊子嗡嗡,“我好像卡住了。”
林煦聞聲回頭,丢掉掃帚,三步并作兩步走到輪椅前,雙手握住把手使勁推了推,輪子卡在門檻的凹槽裡紋絲不動。
傅雲禾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啧”,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輪椅猛地一輕。
林煦直接彎腰抄起輪椅兩側,連人帶椅子整個端了起來。她驚呼一聲,下意識抓住他的肩膀,指甲用力。
林煦帶着熱烘烘的鼻息從頭頂壓下來,傅雲禾僵着脖子不敢擡頭,隻看見他小臂上暴起的青筋和滾動的喉結。輪椅落地時輕輕一震,震得她心口發麻。
“雲禾,你過來了?”夏漾聽見院裡的動靜,走出來的時候,見到傅雲禾绯紅的臉頰。
林煦聽見夏漾的聲音,一言不發地轉身進屋,經過她身側的時候,無視她可憐巴巴望向自己的眼神。
夏漾未露不快,嘴角噙着笑:“你怎麼自己過來了?傅燼野呢?”
“砰”的一聲,林煦重重甩上門。
傅雲禾是趁着弟弟出門時,搖着輪椅獨自來找夏漾的。
她摩挲着輪椅扶手上磨損的痕迹,講起了姥姥的事。
“我們姥姥是鄂溫克族最後的薩滿之一,“傅雲禾的聲音很輕,像在說一個非常久遠的傳說,“按照傳統,薩滿的延續要傳給血親。姥姥原本選定了我媽媽……”
雲影掠過,帶來一陣涼風,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緊了毯子:“可媽媽在受禮前意外車禍,在醫院搶救了三天,還是走了。”
傅雲禾苦笑着看向自己的腿:“燼野從小就怕這些,他偷偷換了姥姥占蔔用的骨頭,讓我成了繼承人,”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了兩下,“受禮日的第二天,我就開始發高燒。姥姥說這是天神的考驗,不讓送醫……”
“父親沒有怪姥姥,也沒責怪傅燼野,他隻是蹲在門檻上抽煙,從日頭正毒到月亮爬上山頭,他就那麼悶着頭抽,一鍋接一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