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關阇彥容貌甚佳,完全沒有瑕疵,鋒利之下更是奪目的正氣凜然的神采,便是光靠筆力描摹都無法全然複刻出來的。
關昀洲能扮得像,原因有二,容貌是其一,之前日日夜夜與哥哥接觸觀察下來的經驗是其二,這足以說明,扮關阇彥絕對是一件頂難的事。
關阇彥來了興緻,盯向她,眼底閃現出毫不遮掩的異樣的光彩,好似在期待什麼:“怎麼,誇我長得好看?”
魏郁春看都不想看他那副孔雀開屏的模樣,冷道:“抱歉,表達有誤。”
“我的意思是,能幾次下來都能完美将都督容貌描摹一緻的人,隻可能是同一個人。關昀洲為人謹慎多疑,他會放心将第二次畫臉的任務交給另外一個人麼?更何況,最近他正處于風口浪尖,不得出差誤。”
杜明堂頻頻點頭,看到關阇彥肉眼可見變黑的臉,一邊拍老爹老娘的肩頭,一邊憋笑。
魏郁春繼續表達觀念,神采飛揚起來,好似她跟關阇彥就是天生一對的冤家,得罪了他,她倒得了能量,心裡舒坦,精神變好。
“比起剝皮換臉的方式,描容的辦法顯然弊端很多,至少是有時限的,不然關昀洲也不可能千方百計追尋隐華的下落。可他心知真正的都督已死,卻未尋屍剝臉,我以為,這是因為他根本不知道換臉秘術的存在。這一切都跟他背後的推手有關。”
“我若是推手,為了更好拿捏他,當然不可能把底牌放出來。我誘惑其将敵人殺死,還給了他暫獲敵人人生的機會,甚至告訴他,隻要都督死了,他便能一輩子頂替别人的身份。”
“我甚至不會告訴他助他扮演的面皮從何而來,也不可能告訴他,原來這張面皮是有時效的,總有一天他會現原形。當他發現這一切的時候,事情早已無法挽回,他什麼辦法都沒有,我若放出任何一條消息,他便會将其視為救命稻草,什麼都會去做,還無法懷疑到我頭上,兩全其美,幕後的人也完美隐身了。”
“所以,關昀洲既不知道真正的安南都督還活着,也不……”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杜明堂卻不好意思打斷了她:“抱歉,馮姑娘方才不是才說,關昀洲若想繼續扮演都督,便一定會找原先提供第一張面皮的人嗎?你說他不知道這個人是隐華,後面又怎麼知道要尋的人還是他?你這是自相矛盾了。”
關阇彥沉吸一氣:“她的意思是,關昀洲是在最開始并不知道這個消息。現在他之所以如此風急火燎地找隐華,應該是幕後的人故意放出了這個消息,讓他知道了。”
“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都是不擇手段的。幕後的人是在逼他,但他卻不知道這一切。”
“不過這個線索足以表明,關昀洲的面皮已經快要失效,他現在必是焦灼萬分。”
杜家三人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關阇彥眉心黑沉,心思越來越沉重:“幕後的人不簡單。他若要控制關昀洲其實很簡單,根本不需要如此大費周章用隐華畫師的幌子,将其逗得跟狗似的。但他貌似很顧忌關昀洲會跟他扯上關系,即便我們殺了關昀洲,也難以發現幕後之人的身份。那家夥,要做的事情,恐怕遠遠不止我們現在看到的這些。”
他語氣嚴肅:“杜家與隐華頗有淵源,關昀洲面皮失效,隐華出世,杜家遭難。賬本丢棄卻與關昀洲無關,關昀洲又突現芳櫻樓意欲加害周裕之。劉春盛是盜竊賬本的幫兇,疑似是芳櫻樓之人購入龍骨香害死劉春盛,劉春盛屋子裡放着枯萎的陽春菊,買香的男人喜好簪上一頭的陽春菊,生長在芳櫻樓身份不明的年幼少女的骷髅上的陽春菊……”
他靠住桌案,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在桌案上敲打着,沉吟半晌,才道:“這些線索看似零碎,實際上早已環環相扣,但就是找不出令他們全部串通到一起的主心骨。”
杜明堂知道這是他派上用場的時候了,他立馬接道:“我和爹娘去隆安寺,發現當時建議我們收留劉春盛的典座消失了,寺中的老先生說,十年前,劉春盛走後沒多久,那位典座就卷鋪蓋走人了,可疑得很。”
關阇彥笑了,那笑容諷意十足,他抱着胸靠坐着,他凝目揚眉:“十年前的冬天,寺廟偏偏就收留了除了劉翁以外的所有難民,他形容凄慘是惹人矚目,别是跟典座提前串通好了,讓你們二人将他領回去養虎為患。”
杜老爺聽到此處,不免汗顔,接過夫人遞來的帕子擦擦額汗,因為,隆安寺禮佛的故事他早就跟關阇彥講過,當時關阇彥面色就不對,顯然當時就已經懷疑上了。
但那時他卻不覺得什麼,還以為是都督多想呢。結果出來後,證明當年劉春盛進入杜宅就是個圈套和陷阱,他自是覺得丢臉。
“所以我跟爹娘才在城郊多待了一晚上,派了盡數人脈去找失蹤的典座,結果早年仙風道骨的典座先生竟然成了個膀大腰圓的老漢,每天除了吃喝嫖賭就是出街讨飯。要不是我們提前知道他的遭遇,怕是在他跟前繞上幾百圈都不認得他。”
“他一看到我爹娘,老熟人啊!吓得要跑,一看就是他。我們抓了他盤問,得知劉春盛根本不是什麼可憐的流民乞丐!他咎由自取,原本他就是個地痞流氓,光棍大半輩子,家裡人逼他娶妻,要他安分,結果又沾上了博戲賭錢,家裡錢财被賭了個幹幹淨淨!債主找上門,他丢下一雙兒女東躲西藏,老婆也被氣死了。”
杜夫人的神色也越來越不自然,她明知此事,再聞一遍還是忍不住大罵:“想不到這劉翁看着老老實實,其實就是個比畜生還畜生的東西!”
杜明堂歎息:“知人知面不知心,劉春盛沒得辦法,先是把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女兒給賣了!你以為他會收心,還不是繼續賭錢,玩物喪志,他那一身精于算賬的本事就是從這裡頭學來的!賣女兒的錢花完了,沒得辦法,開始賣大兒子,他聽說寺廟裡的典座有那方面的疾症,看似無欲無求,實則尋仙問藥求子,劉春盛把兒子賣給了他,他又沒錢付給他,剛好又得知我爹娘要來寺廟祈福的事,幹脆編排了一出好戲,讓我們家收留劉春盛。事情就是這樣了。”
“劉春盛估計也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繼續賭錢跟吃長飯比,還是後者好,所以才在我家收了心。”
杜詠捋須,若有所思:“劉春盛進入杜宅十年,一直沒有動靜,卻在今年春上突然行動,莫不是有人在放長線釣大魚?”
關阇彥:“那典座還有其他事情交代了麼?譬如送劉翁入杜宅是他自己的旨意,還是旁人的?”
杜家三人一起搖頭。
“不過,其他的事情倒是還有的,”杜明堂主動道,“典座得了寶貝兒子,自是很快離開了寺廟,畢竟寺廟裡容不下他們父子二人的身份。但盤問典座,卻得知,他的寶貝兒子早在五年前就沒了。”
“死了?”
“不是,被他自己又賣掉了。所以如今的典座瘋瘋癫癫,流浪街頭,無依無靠,好吃懶做。賭錢這東西不能多沾!”
魏郁春終于忍不住發出了聲音:“什麼?!”
“是啊,重蹈覆轍,跟劉翁一樣。”
關阇彥緊縮眉頭:“賣去了哪裡?”
杜明堂憂慮重重:“芳櫻樓。巧吧?”
杜詠和杜夫人歎息:“芳櫻樓大火燒死了不少人,這孩子不管之前還留不留在樓裡,留了多半已經沒了。”
關阇彥另道:“典座為何突然性情大變?”
杜明堂靜聲些許,似是完全沒想過這個問題。
杜詠說話了:“聽說是,他那長到十四五歲的寶貝表兒子先染上了這等惡習,他當老子的被兒子帶得也瘋魔了,久而久之,一發不可收拾了。”
衆人眉頭又是一緊,心中無不是那個答案——“這個兒子最後被賣,也是咎由自取。”
既然都問了兒子的下落,關阇彥當然不會落下劉春盛另外一個女兒:“先被劉春盛賣掉的小女兒,可有下落?”
杜家三人臉色齊齊一白,默契十足:“不知道。”
“嗯,意料之中了。”關阇彥不以為意。
“那你怎麼還問?”杜明堂不解,因為關阇彥不是那種關鍵時刻明知故問的人。
“因為,不出意外,那女兒已經死了,死得還不是一般的冤,”關阇彥敲着桌面,思路有條不紊,“所以應該是下落不明。我方才驗證一番罷了。”
“劉春盛品行不端是事實,但光是賣女賣兒,倒完全算不上什麼窮兇極惡之事。你們看他那封遺書,今世豬狗不如,了還罪孽,惡鬼纏身,擺明了他知道自己害了人命,但生前他虧欠過的人便是他那對兒女還有他的妻子。當然,他這個惡魔安心了十多年,突然因愧疚而死,你們覺得這可能嗎?”
魏郁春一語道破天機:“是有人在為亡魂報仇,故意刺激了劉春盛。”
“嗯,劉春盛雖是自缢,但生前必遭受了太多精神方面的折磨。”
杜明堂自己也是個有妹妹的人,他仿佛還不忍接受事實,道:“萬一那丫頭沒死呢?劉春盛妻子死了,萬一是有人替她妻子報仇呢?”
關阇彥揚了揚眉,眼底閃爍着微妙的異光,好似在為杜明堂的自欺欺人而歎息,他搖頭:“劉春盛妻子雖被氣死,但終歸是自己選擇了這個結局。惡鬼之所以能成惡鬼,劉春盛這個惡魔之所以能感到愧疚,死者的身不由己、死狀凄慘,都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杜老爺杜夫人拍拍兒子的胸脯:“是啊,劉翁若是當真對妻子的死感到愧疚,他怎麼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關阇彥颔首:“同理,他若對賣女之事感到愧疚,之後也不會繼續重蹈覆轍,賣掉兒子。他知道子女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并且,我更傾向于,慘死的人就是劉翁的女兒,他兒子還活着。”
他的目光陰沉起來,好似有一圈濃霧沉浸其中,他強顔:“别忘了,買下龍骨香的買手很可能就是芳櫻樓的勢力。而劉春盛之子不也被典座賣去了芳櫻樓麼?陽春菊的存在意義不明,但它銜接起了買手、芳櫻樓屍坑中慘死之女還有劉春盛的聯系,而劉春盛恰巧有一對辜負了的兒女。三個人的糾葛完全對照上了。”
衆人齊歎:“都督這是懷疑,這個兒子還活着,兄妹二人還可能都是芳櫻樓的人。妹妹慘死,而哥哥是在為妹妹報仇?”
“猜想罷了。至少這樣不是毫無收獲。”
“對了,明日就是關昀洲的婚宴了。”杜明堂小聲嘀咕一句。
正當衆人一籌莫展的時候,魏郁春使出了殺手锏:“杜宅中可有技藝精湛的畫師?”
杜明堂目光賊兮兮眇了一眼關阇彥,會想起關阇彥上次夜晚抓錢雀時的所作所為,不免憋笑,在自家爹娘鄙夷的目光下,他捧腹:“有!怎麼沒有了!”
關阇彥看魏郁春,目含狡黠,似乎早就料到此女又要整出一手神活。
魏郁春也的确沒有令他失望:“我會着手研習換容秘術,容貌精湛之人的面容僞起來難,但若是面有瑕疵、泯若衆生的應當不難。請那位畫師描摹下一張參宴之人的面容,交予我,做成人面,堅持易容一晚,不成問題。”
杜家三人大驚:“馮姑娘如此有把握?!”
魏郁春喟歎一息:“既有了出路,就該奮力搏一搏,有了一份希望,我就應該竭力做到最好。”
杜詠對這個姑娘頗為欣賞,想起自家不成器的丫頭,感慨:“嘿,若是我家阿茜能有馮姑娘半分好學堅韌的勁兒,我都不敢想咱家祖墳都冒煙成啥樣!”
杜明堂蹙眉,展開扇子往鼻尖撲了撲,哂笑:“爹你也别這麼說,阿茜無憂無慮的,挺好的。”
杜夫人嗔怪:“阿堂尋日看似跟妹妹老作對,但誰不知道每次都是你最護着她!”
魏郁春看着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模樣,嘴上的笑容慢慢也苦澀了起來,甚至還有些羨慕的情愫在其中。若是可以,她倒也希望自己跟杜明茜一樣嚣張跋扈、心思單純。無人護得住她,唯有她自己,她如今是别無他法。
在她餘光所不及的地方,關阇彥看似向前認真看的目光早已不經意間落到了她的面容上。
他目光清冷,也心事重重起來。
快了……最遲到明晚,他就能親自揭開她身上的謎底。
馮迎春……你到底是何人……早年被他視作荒謬的念頭在近來,一遍又一遍席卷在他的腦海裡,他形容苦澀,甚至對自己的狀态無可奈何。既然躲不掉,不如一往向前。
大家破解了關昀洲跟隐華畫師之間的聯系,算是掌握住了拿捏關昀洲的線索。換臉一事完備後,他們不僅可以安然無恙地混入婚宴,還能利用隐華畫師制造輿論引起關昀洲的注意,至于要如何制造輿論,可就要看魏郁春了。
早在春桃酒宴裡,她一套胡編亂造、先斬後奏的話術行雲流水,成功氣煞魏瀾清。所以再戰一輪,對她來說已是小菜一碟。
關昀洲既然要追蹤周裕之的下落,她便跟他玩一玩“人有亡斧”的把戲,她把隐華畫師跟周裕之捆綁起來,開口就是,正是周裕之那邊的勢力發現了關昀洲想要通過隐華畫師繪成人面的秘密,所以才會暗中做手腳在春桃酒宴中大鬧,阻止他跟魏氏獲得讨好隐華畫師的機會。
一個人丢了最重要的斧子,給他一點主意,讓他懷疑起來一個人,撩撥起他的疑心,甭管那些主意多麼荒唐不成道理,他都會始終堅信,盜走他斧子和利益的人就是那個他所疑心的人。
他又不知道春桃詩魁是哪裡來的勢力,剛好芳櫻樓那邊的秘密又洩露了,他本就會懷疑詩魁是不是得知了他和隐華利益糾葛的攪局者。現在他找周裕之,而剛好通過消息,發現詩魁就是周裕之的人,你說他會不會害怕?會不會膽寒?
畢竟,隐華畫師暴露了,他的假身份不就暴露了?
輕則欺君之罪、流放西戎,重則淩遲剮骨、抛屍荒野。
說白了,關昀洲暴露了緻命弱點,别人想要控制他利用他就是一樁小事了。
他也是太過自負,憑什麼認為自己做的事沒有半點風聲能漏出去?他太堅信無人知道他的換臉秘密。
所以他一旦覺得周裕之也知道了他的秘密,就會立馬瘋魔。
再過分一些,魏郁春覺得根本不需要白費力氣去追蹤關昀洲找人的動作了,他越是着急殺人滅口,就越是着急去找隐華下落。
故而,她不如利用隐華的名頭,讓他主動告知周裕之下落好了。
關昀洲有一百個心讨好隐華,她便有一百份成算獲得勝利。
真是一手老奸巨猾的謀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