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雲回記不得很多事。
比如程家,比如骨醉卮因何而來。
再比如溶于識海、糾纏于骨血之下,那一腔深不見底的執念。若是有形大抵險惡醜陋,一如心中魑魍,夢裡陰魂。
“未曾。”程雲回敷衍道,“叔父已經問了不下十次,如有需要,阿雲會請醫官為您坐診。”
程如信同樣不耐,上手将她拎起:“你急什麼,怎麼,長輩的話不聽就想去尋你那小師弟?”
程雲回瞪着他,突然露出一個惡劣的笑:“我急?您要被狗咬您也急。”
程如信一摸胡渣:“哪來的狗,倒是不曾見過。”他也不松手,笑意和藹穩如老/狗,“怪我不注意,遭此大難需得靜養,醫官來前阿雲便留在此處不要走動了。”
程雲回微一眯眼,言語相激不足以将得動老滑頭,但她不逞口舌之快不好受:“叔父果真身殘志堅,多年苦鑽深谙醫道,竟連臉皮都養得如此之厚。”
人前裝作唯諾易怒不堪大用,如今在這一隅木屋卻懶得掩飾,甚至無比敷衍。
莫非她看起來太過無害?
“好說,回去也給你調個方子。”程如信毫無誠意呵呵一笑,把她半拖半拽去榻上坐着。
她眼睑輕垂,任由自己被安排,餘光瞥見老家夥要在身旁落座,幹脆舒展四肢利落躺平。
程如信:“……”臭丫頭心眼小如一條縫,照顧她有秃頭隐患。
程雲回不以為意,面上挂了三分笑,眼底卻沉有寒潭三千,便是自下仰視也不減鋒芒:“叔父是覺得阿雲忤逆了?”
不等程如信回複,她淡聲接下話頭:“好生奇怪,我自小如此劣性難改,叔父還未習慣麼。”邊說邊繞起手邊發絲。
程如信搬來木椅跟她對坐,本能覺得不妙,隻避重就輕道:“我可沒說你的不是。”
叮。
寒芒破空一現,劍鋒一瞬逼喉。冷意淩冽,卻偏餘一寸空隙以領百兵之風。
“那叔父是覺得,阿雲心性行為怪異,”程雲回斂去神情,漫不經心的掃視劍身上下,“更有甚者,”她手一松,劍便又往前一送,“早與先前……判若兩人?”
程如信狠狠擰眉,沉下眼看面前橫着的劍,遲遲不語。
似是等得不耐煩,伴随一聲輕嗤,隻見她揚手一揮。
程如信猛的瞪眼,他還未享天倫之樂,更沒想過會折在此處!
哐當。
程雲回竟将劍随意扔了。
劍如蟬翼,柄上龍紋盤繞,俨然一把精兵利器。此刻卻有幾分滄桑悄然沉澱。
劍:……
可否發出悲鳴。
“你這,”氣息驟然通暢,程如信驚魂未定退後幾步,“就這麼丢了?”
沿他所指看去,程雲回不覺蹙眉,一時無言。
兒時季清臣賜劍江逢,而他轉手讓與自己,事後被罰/抄寫清心咒五百回——便是這把劍。
她并未想過真的要人性命。
“若有朝一日我動手殺人,亦不會用此劍。”程雲回似笑非笑挪開視線,眼中幾分譏诮意味不明,“傷我之人所贈,我再用來傷人麼。”
或許也不該用。
“想來不會有那日。”
不該是她用,不該用于殘害性命。
“我都氣得殺人了,死那麼幹脆便宜他們作甚。”
程如信驚出一身冷汗,神色反倒越發嚴肅:“你既未曾做過,以後也不可害人。”話及此處,面上浮現一抹怪異,“這傷你之人又是哪個事?”當真肥膽包天,敬他是條漢子。
“叔父閑人管事多,”程雲回攸而冷下臉,眼底似有黑雲壓城,“我自是不曾害人。”
可他人又如何待她。
“你性情大變之事仙師早已算到,隻是再多不便透露。”程如信沉思片刻又問,“你身上的迷谷心可在?”
程雲回訝異挑眉,她怎不知有哪門子仙師替自己算命,想了想才道:“迷谷心是何物?”
“做什麼這麼看我。”老家夥見鬼的目光叫她不解。
“你不記得?”見她不像扯謊,程如信面上的神情由震驚轉為凝重,“仙師未有提及這般狀況,莫非出了岔子……”
程雲回打斷他:“那仙師是誰。”
然程如信搖搖頭,諱莫如深。
“迷谷心也不能說?”程雲回作勢去撿地上躺着的兇器。
程如信頓時反應迅速:“招搖山有木,其狀如谷而黑理,世稱迷谷。迷谷心,自然是迷谷樹心。”
程雲回擡眼,輕聲附和道:“招搖之山?是聽過一二。”
程如信剛想開口便發覺脖頸被扼住。那隻手五指纖白,指甲略長,好巧不巧戳在人迎穴上,而她唇角輕佻,雖有笑意,猶如夜寒三分。
“可惜是在話本裡。”
程雲回滿眼無奈:“晚輩以為,叔父許有别的解釋。”與之相反,手上的力道卻瞬間加重。
不殺歸一事,折磨又是一事。
“此物是那位仙師所予,”程如信感到喉頭積淤,翻了個白眼扯着聲帶回答,“以迷谷心入障成玉,攜者佩之不迷,世間再難尋其二……不想你倒忘得幹淨。”
程雲回“哦”了聲慢悠悠道:“我身上并無,想來玩丢了。”
“玩丢了?!”這敗家的啊,程如信登時痛心疾首,那點後怕矜持噼啪碎了一地,“我老程家後人不過二女,老夫是不指望你,可憐花音先天不全落了癡傻——”
話語未落,耳邊風震,轉眼就被灌在地上不得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