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移影動,搖花滿池。
少年于庭中持劍。
一招一式,一草一木,搖情樹頭伶仃幾珠露,時有仙鳥性頑,以啄戲流雲,恰逢仙子着華裳,提燈點飛星。
“用劍之法,守而臻,克己而行。如今劍意這般淩厲,戾氣分毫不減,不知情的以為本尊座下教出了哪方殺神,好生了不得。”
那少年束了發立于亭中,卻單手持把劍,劍身通透輝映,恰似一盞琉璃火,冷焰灼灼。
他聞言止步,手頭一顫險些落了劍柄,趕忙雙手扣劍,未作他想便重重叩下雙膝,隻低眉垂首:“師尊,徒兒有錯。”
“嗯……”女子于廊下倚欄,也不喚他起身,後仰枕入一簇花葉,幽蘭香甚,她眯了眼捉來一支錦紫,兩指撥弄幾下花瓣,“你且說說,你何錯之有。”她盯住了眼前的桔梗,隻當是凡間哪處奇物又被向燭收了來,好解上界的悶。
少年将頭壓得越發低了:“徒兒愚鈍,未能謹遵師尊教誨,不通劍道,不識劍意。”他話音剛落又叩首一拜,“還請師尊責罰。”
“向燭這小仙,值也不當了,盡亂跑。”女子哼出一聲笑,忽的起身輕擡幾步落腳,“師弟卸職偷閑,你知情不卻不加善誘,此乃其一。”她經過少年身側,掌心幾瓣落花簌簌飄零,沾上少年的衣角。
“平日裡你我仙階有别,不得徇私枉法,你不恭敬的喊聲‘殿下’,反倒以師徒相稱,視天規為無物,此乃其二。”
見少年不語,她閉了閉眼,又道:“先前罰你在此地練劍七日,途中亦不可停,竟至今不能得道,着實令本尊……失望。”
身後的少年睜大了雙眼,不知是委屈還是驚愕,她也不曾多看,已然徑自走出門去,拐了彎不見蹤影。
獨自沉默幾許,少年兀自起身,手中卻因驟然停下而脫了力,他掙着勉強提起劍,正欲再試一回。
“你這樹精,不要命了!”
花中消遣,酒後忘憂。都道仙境多靈物,叢叢花枝中擠出一聲驚叫,上界生養的忘憂仙,哪裡受過風霜雨露,合該與世人所想一般,如春柳,似扶風。
眼前這小仙子卻隻管皺起五官,一個勁去扯少年的小臂,幾下就将他掀坐在地,連帶那把無辜的劍也滾去了遠處。
被喊作“樹精”的少年撇了撇嘴,随即輕歎一聲:“仙子糊塗了,我并非什麼樹精。”
忘憂仙蹲下身湊近些,頓了頓,聲音溫和不少:“上重天的仙官看不出,我卻看得出。觀你本源與我同屬,便是碰不了畢方劍,再練下去,恐心脈有損。”
少年微微一愣,片刻後露出一個笑,他突然也不急了,随口與那忘憂仙攀談起來:“想來仙子化形已有段時日,不知可曾見着一人與我身形相仿,紅衣,樣貌……”話過半處,他卻沒再說下去。
見他不知所措,忘憂仙驚訝道:“你這小仙,朝夕相對之人,竟連樣貌也不記得?”
少年聽在耳裡,一手揪着頭發,面上多了幾絲窘迫,無意間擡眼,蹙起眉糾結道:“也不是……這,并未朝夕,我隻偶爾遇到他幾次。”他想起那句“失望”,最終妥協般垂下手,“小殿下龍血鳳髓,身份尊貴,行差踏錯萬萬不可,這回尋不着人出了岔子,不曾仔細記下,是我之過。”
忘憂仙遲遲不語,直到少年投以忐忑的視線,才似有所感的“啊”了聲。
“仙子怎麼了,可有不妥之處?”
“無,無事,”忘憂仙幹巴巴将他推遠些,“你,這不是你的過錯,我在此地修行,确實見過他幾面。”
少年眼睛一亮,锲而不舍的湊上前:“仙子所言當真,不知可否替小仙指路一二?”
“你,我隻記得他向昆侖墟去了,”忘憂仙咬着唇又退幾步,想了想還是叮囑道,“其途遙遠,異獸從生,你若要去,還當多加注意。”
“多謝仙子告知。”少年感激一笑,施法留下傳音書,即刻便要動身離去。
正要踏出宮門,忘憂仙突然将他叫住: “小樹精,你等下。”
少年聞聲回頭,見她欲言又止,眼中漸漸帶上疑惑。
“并無冒犯之意,但,我自凡間起便生了靈識,看遍市井民生,也不曾見過你這般漂亮的。”忘憂仙猶豫許久,終是心一橫,脫口而出,“你究竟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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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小子你睡夠沒有,”訛妖試圖吵醒江逢,低吼聲自喉頭震顫,“再不起來就要被燒成骨灰了!”
江逢艱難睜眼,第一反應就是評論兩句好聽的:“比起火化,我還是更傾向于自然消亡。”也不知他們一仙一靈,哪來的骨冢。
此處地屬山陰,四下燃起幽藍磷火,陰翳非常。
不出所料,内丹被剖三脈具毀,這副身體已與剛來時相去無幾。托容姨的福,經此一遭歸期将近。
隻是多事之秋,還得看緊以防差錯。
“現在什麼時辰?”江逢撐起上半身,餘光掃至前方,就見幾人并排作陣,個個身伴法器手持利刃,皆立于三丈開外。
安宴睨了眼對面:“我哪知道,你們這仙山不怎麼吉利,黑漆瞎火的鬼都見不着……莫非你身為功曹,也算不出時刻?”
世聞當年仙山出叛門,欺師罔上,有違道法,故而天降神罰,叛徒伏誅無妄涯。那逆賊的屍骨入了鬼獄,霁雲的山火便燒了七天七夜,故稱七重鬼火。
江逢扯出一個笑,面帶幾分牽強:“怎麼……就到這時候了。”
複原身體是能免去不少冗餘,卻不想成效如此迅速,時間竟已推至最後一夜。
那他豈不是很快便要被亂劍捅死。
“你被帶走後,我本想将你抓回,”安宴弓起身,脊背高聳,屈起一爪蹭在耳側,“如今倒沒什麼好說了,要論施展幻境,無人能出本座之右。不過眨眼功夫,我已身置此地,亦看不透陣眼所在。”
“不久後你憑空出現,本座也得以确認此處并非當世。扶桑神使,本座問你話,”訛妖微一張眼,瞳中流金,頓時殘風走沙,四周硝煙如霧,“你可還記得,下凡前曾保證過什麼。”
江逢斂去神情,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大人明鑒,竊取法力一事,小仙認罪。帝座在上,天命不可不從,小仙即刻起誓,并未濫用私權調動時空,如有違背……”才站直身體,擡頭便對上一隻巨眼,他同樣不躲不避回以正視,“必受天誅。”
安宴聞言沉默,撇開頭哼了兩聲算作應答。說的好聽,這天誅哪裡敢誅扶桑禦承,還搬來帝座見證,可見鬼吧。
不過他确實沒做什麼,否則天兵都來拿人了。
浮光玉澗不屬三界,但金玉令出,神使不得不從。如有違逆全按天規處置,卻也不會要他的命——世間隻有一個扶桑禦承。
“他在做什麼,”程如信見江逢與獸對禮,頗覺怪異,不解之下轉向方遲憶求證,“莫不是留有後手?”
方遲憶略一拂袖,隻笑不語。礙于身份,程如信不敢多話,回頭看向身旁,不由垮下嘴角,低聲嘟囔兩句“遭罪”。
一個打啞謎,不知造作個什麼勁,另一個莽夫滿腦子是沒用的大道,成天喊打喊殺。
若非他按着肖秉真,這人已經提劍沖上去了。
沒看見對面有那啥嗎,嘴長張得比人還大,打得過是小事,打不過……跑才是頭等大事,總比被剝了生吞來得強。
四個長老齊了三個。
“怎麼不見其他人,莫不是以為捉你隻用三人?”安宴意味深長的投去一目,随即傳音道,“這是哪個時間節點,從實招來。”
江逢噎了下:“三長老對戰門下弟子,且不談綽有餘裕,我如今狀況怕是要折。”他頓了頓,左右難以啟齒,“至于門中他人,今時今日,呃,是……”
見他吞吐,安宴有意催促道:“是什麼,本座在聽,有話快說。”
閑話間,程如信被迫與肖秉真二人畫符起陣,一邊長籲短歎大事不好要惹麻煩。
方遲憶在一旁巋然不動,仍端着副笑面:“卻不是他留了後手,”他閉了眼一撚袍袖,仿佛諸事皆不相關,“潇湘與秦,既是殊途,哪又能同路呢。”
程如信見他神神叨叨,隻敢在心裡憤憤兩句老糊塗驢唇馬嘴,也不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