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跪在殿中,肩背繃直。
安宴突然問他:“你方才親她作什麼?”
江逢好笑道:“你問這作什麼。”
大妖轉而用鼻孔噴了他滿臉,冷嗤一聲:“不說也罷。”
“如今我自救都難,其餘暫且顧不及,”江逢久跪隻覺疲累,正欲挪動膝蓋換個姿勢,奈何衣料滞澀蹭着生疼,連帶話頭也頓了片刻,“一旦變數介入,為她渡法仍可傍身……你所見不過是捷徑。”
安宴将他來回打量,興緻淡去些許,恹恹俯首,将自己團起蝸居在一側。
此人榆木心腸,生來便無情竅,還在上界時從未與誰近身,總不至閑得沒事去親凡人。
眼前的神仙顯然百無聊賴,屈起指節叩擊方磚,左一搭右一下敲得起勁,半晌才緩眨一眼,與他口中囿困境遇全然不符。
安宴緘默許久也沒見對面消停,最後幹脆盯着他搗鼓的動作數起數來,默念到幾十下卻又忍不住開口:“渡法的力氣都沒了還有心思亂摸,要再動辄小命難保,本座可沒空替你收屍。”
哪想剛睡過兩大覺,老妖怪就如此敏銳,江逢一時嘴漏,這會總算醒了腦讪笑道:“我再不濟也算個神官,動兩下就倒那不成紙人了。”
巨獸聞言不應,豎瞳圓睜,靜靜凝住不動。
傳聞太古化訛,席天地川海,禦臨八荒,從此山摧田耕、疆遼土闊,萬物生光不息。這隻訛獸承召而生,一腳踏入世間,自恒古中來,它在,生機亦在。
江逢偏頭去瞧,不偏不倚望進一夜黃沙,徐徐滾了幾圈浪,迎面砸出撲鼻濃塵。
便是這一眼,叫人周身如灌千鈞,動也動不得。他愣怔片刻,竟是直接忘了反應。直到狂風驟起,記憶點着火星,這才咽喉微窒,眼色一暗。
他咳了幾聲忙不疊地避過視線,嗓子粝得發啞,隻好擡手想把脖子搓暖,卻一下硌得生疼:“你閉關這些年,偷襲的本事确實長進。”
安宴聽他壓着聲音憋出一句揶揄,嘲諷的話在嘴裡轉了圈又落回去,沉聲嚴肅道:“本座在天地之初便存于世,你這般神識混亂的實在少見。”言及此處,它啧了聲,“扶桑禦丞,你執三生燈掌功曹之職,卻又不入六道,活着倒不如死了。現今不好好修補神樹裂隙,反奪本座法力,處處不敬事事違逆,你圖什麼?”
江逢跪着抓亂了發頂,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慘些。訛獸之力哪能說拿就拿,逆脈倒施才成了一回,要是讓帝座知曉還不得用唾沫把他淹死,思及此,他騰出手比了個數坦誠道:“頂多再用一次,嗯……現在還死不了。”
還真快把命送了。
見他避開後頭的問題不答,安宴睨去一眼:“從前隻知禦丞無心,如今又缺德,你還有什麼?”它惦記着偷法力一事,氣上心頭,“膽敢算計本座,便是想玩命——也得夠本錢。”
識時務者為俊傑,少年認慫極快,無精打采低歎一聲:“千萬生靈皆在大人掌下,便是我這等活死人,方才也理應将神識記憶看遍了,我什麼心思大人會不知?”
訛妖一噎,神色更沉幾分。
它的确不知。
江逢的記憶斷續不整,神格更是自相悖對,詭怪非常,隻看出不屬任一輪回道。
訛獸是生機所化,獲悉六道,生者無一例外。可即便它已強取神識,卻隻窺及幾許零散的片段。
江逢觀它神情,了然一笑,随即轉口道:“如大人所說,我不人不鬼,卻與扶桑伴生于浮光玉澗。那裡便是時空凝點,地處三界之外,非金玉令相持,帝座也不得入内。不若這樣,此間事了我就帶你進去,也算賠罪,如何?”
安宴剛脫口一字:“你——”
“江逢。”
一人一獸齊齊向簾後看去。來人腳着方舄,落在地上脆響兩聲,元青勾邊,衣袍随着走動起伏,不時掀出一角,隐隐可見鞋面上暗紋繁複。
少年立時低眉拱手,端好姿态應了聲:“師尊。”瞧那模樣,要多乖有多乖,眼底疏霾俱散,滿目隻餘澄澈清明,其中還帶幾分恰到好處的愚蠢。
安宴從喉間擠出低吼,以前肢撓地,伴随幾道酸人牙的銳鳴,地磚上三條爪痕清晰可見。
方才一臉半死不活,這會翻臉比翻書還快,真不知向誰學的,回頭非得讓帝座好好治他個小人罪不可。
季清臣看向他,眉心濃霜不化,眼中亦覆冰雪,挾同冽寒紮在身上,叫人凍得四肢都哆嗦。
殿中一時沉寂,針芒如微。
“前些日子教給你混元劍法,”季清臣忽而收回目光,提步行至階前,語氣淡而随意,“如今下山一趟,可練成了。”
江逢依舊垂首,張口就答:“弟子别無所長,略有擅劍,混元術法已成,隻待師尊查驗。”
季清臣聽了并未表态,隻側過視線細細打量巨獸,見它聳目搭耳狀似打盹,便點頭評價道:“此獸形容甚是惬意,想來與派中有緣。”
若一張獸面能擁有神情,安宴所謂的和顔悅色倒像生吞了十個江逢——這具人身稍有不慎便要引法爆體,哪夠再去揮霍一套劍法,他又想做什麼?
季清臣朝殿後一颔首:“方長老也來了。”
方遲憶回以一輯,而後兀自提步向前,腳下踏出聲聲清響,最終停在江逢身後,安宴距他幾步之遙,正吊着眼看戲。
“怎麼還跪着。”季清臣背過身,佩劍系在腰間跟着晃蕩,他擡手去握劍柄,雕畫栩栩,俨然其上,指腹細細沿着幾處凹凸磨搓,莫名多了幾分珍重,“為何隻你一人,阿雲現在何處。”
江逢未動,盯着膝前的一道磚縫出神,半晌才回道:“師尊您,如今還記得多少?”
季清臣與方遲憶俱是一怔。
方長老收了假笑,劈手打在少年耳後,訛妖正側卧着打小呼,親眼見江逢直愣愣被放倒在地,整個人砸出一聲巨響,留它那口氣堵在喉眼差點沒嗆着。
安宴探出一隻爪扒拉他:“臭小子你不會躲嗎,此二人均非善茬,在這裝死你怕就真死了!”任它怎麼催魂,江逢依舊宛如一具屍體靜靜躺着,居然還不是裝的。
“掌門這是做什麼。”方遲憶緩緩挪動視線,看着被季清臣鉗住的那隻手,面上似笑非笑,“掌門善心座下誰人不知,可若不辨是非、徒增禍患便是婦人之仁,還是不要的為好。”
季清臣松了手沉默片刻,沒去接他的話:“你下手過重,許有性命之危。”說着依舊神色淡淡,“魔災将近,混元結丹亦難,他不可有事。”
方遲憶拱手道:“還是掌門思慮周全。”說罷,他踢一腳地上的江逢,“這小子可得關緊了,我瞧他心眼多得很,掌門以為如何?”
季清臣垂下眼:“我知道一處。”
那一處,深萬丈,落九淵,吞惡相,神佛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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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經身,輕吹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