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正道正眼看祁經燕,卻面無表情:“請長公主賜教。”
“我親眼見過那些烏泱泱的流民,沿河野地、匍匐挑掘野菜草根佐食者,一望皆是。鸠形鹄面,鳥聚獸散,酸楚之狀,目不忍視,何有力氣走到并、涒二州。”
祁經燕越說越焦急,喉嚨微微有些發熱。
“夏時水災,必有瘟疫,流民路上病死三成、被落寇洗劫三成、再餓死三成,能活着走到,十不存一。”
張淮等官員俱是脊背一冷,心有戚戚。
祁經燕擡頭,迎上九五之尊的那道目光:“父皇,民無食,濟之當如拯溺救焚啊。如今淮州幾萬流民,無安寝之所,無果腹之糠,赈濟晚了,會生民變的。當年,廣勝侯便是趁着黃河水患,勾結流民……”
始終安坐無言的老皇帝掃了一眼大女兒,聲音微冷:“燕兒,你又說胡話了。”
大内監呂同祥觑着老皇帝臉色,轉而小心提醒道:“長公主慎言。”
祁經燕卻是心急如焚:“可我自小父皇便教我,民為重,君為輕,那帝陵所耗甚巨,還有明年的千秋宴……”
她話說未完,老皇帝忽然抄起禦案上的折子,一把擲到張淮臉上。
張淮猝不及防,驟然左眼被砸中,疼得睜不開。
偌大的宮殿,死寂得落針可聞,禦座兩旁,侍立着的呂同祥和幾個太監低眉垂目、含胸駝背,眼觀鼻鼻觀心。
殿上,殿前司配刀執戟朝外的二十四名護衛官,依舊表情肅殺,目不轉睛地目視前方。
誰都心裡清楚,老皇帝愛女,不忍苛責,遷怒張淮。
天子一怒,淮州的幾個官員将頭埋得更低,誰也不敢這時去觸黴頭。
老皇帝握着禦座上的龍頭雕,陰着臉看張淮:“這本折子,拿回去,找工部,再仔細合計。也不過五萬餘人,老弱婦孺的口糧,怎按成年男子計?你們這些地方上的心思,别以為朕不知。”
張淮将頭低埋,克制心裡的畏懼:“陛下明鑒。”
“錢正道,下回的折子,你來拟。”
“臣遵命。”
“兒臣有錯,父皇息怒。”祁經燕低聲說了一句。
“國庫沒銀子,你們不要讓朕和長公主為難。粟米換陳米、糠米,也能果腹,吃不死人。天災如此,隻能再苦一苦百姓。”
張淮撿起奏折,忍着疼,磕頭領命。
祁經燕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呂同祥輕微的搖頭動作制止了。
她又低頭看向跪地謝恩的幾個地方官,有個年輕官員,官服上甚至有補丁。這是他們第一次踏足皇宮。外臣無召不得進金陵,是她為他們破例。可惜無功而返。
天上無雲,月光灑在皇宮地磚。身後洞開的門戶像是一張張無望的巨口,襯得遙在身後的九華殿如同洞穴般。
金玉堆砌般深穴久居的老龍,已然失去對人間的憐憫。
“災民枵腹空腸,命如遊絲飛絮,唯有倚賴我等千方百計的赈濟才行,否則,真是死路一條。”
一名官員似不願離去,在石雕龍頭下面立着,扼腕長歎。
“三萬兩,哪裡多了,雖沾惠者衆,而充腹不足。”又有一名官員接道:“咱們空手而歸,實在無顔面對家鄉父老。”
張淮揉了揉自己被砸出淤青的眼角,回身朝九華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天下至聖、富麗堂皇之地,即使是讀書人,一旦在這種地方呆久了,目眩神迷,幽暗人心,也會失去了讀聖賢書的初衷。
長公主從另一道門走,張淮遙望那道高瘦颀長的落寞身影,由衷地想贊一聲其風骨。
“民為重,君為輕。”
“民無食,濟之當如拯溺救焚。”
這兩句,她說得铿锵入腑,真好。
他終于理解,當年金陵城的讀書人為長公主憤慨聯名,奏立皇太女。
那依依不舍的官員接着歎氣:“一個月前,母親趁着雨水漸微,去收地裡的瓜果,将妹妹一個人留在家,等有人來告訴我時,正逢決堤。哎……母親倒是被同村的親戚救回來了,妹妹卻不見了。家裡塌了,連祖先的牌位都被卷走……”
他說着說着, 就成了連聲歎氣。
同行的官員隻能拍拍他肩膀,無聲地寬慰。
張淮擡眼,望向明月。
一輪明月當空照,卻是遮蔽重重不見光。
朝廷積弊日深,國庫空虛、官僚繁冗,門閥土地兼并嚴重,地方遇災,唯有自求多福。那還要這朝廷作甚?
一名官員幾乎喃喃自語地問:“我們何時啟程回淮?這折子還要不要遞給尚書省?”
張淮滿腹心事,恍然才覺懷中還抱着一本奏折。
折上熏染了九華殿濃濃的龍涎香,這天底下至貴至醇的熏香,此時聞來,無比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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