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覺得,她沒有娘親好看,也遠沒有娘親溫柔,娘親看着她的時候,一雙眼,總如明月皎皎。
夢裡的場景變了又變,那雙皎月般的眼漸漸染上了紅,然後血色如潑墨般散開。
景府變成了山谷,娘親的樣子,也變成了那個躺在溪邊隻剩一口氣的少年。
那個滿身傷痕的少年,丢失記憶的少年,對她百分百信賴的少年。
山谷間都是少年的身影,從冷漠到熱烈。
他雖沒了記憶,武功倒是沒有丢失,師父說,這是日複一日形成的身體記憶,就算腦子廢掉了,也沒有關系。
腦子廢掉了,所以對她的依賴與喜愛,那樣直白又炙熱。
每當夢境變成那個少年靜默地站在那塊寫着“皇甫雲苓”四個字的牌位前,景窈都能抓住一絲清明,然後沒一會兒,便會再次陷入沉睡。
夢裡她又回到了八歲,站在了那艘開往金陵的船上。
她本是景家嫡女,隻母親早亡,父親另娶。
都說小兒沒娘,那就說來話長,她在景家的日子,雖礙着嫡女的名頭不算有被多磋磨,卻也不好過了。
幸得外祖母憐惜,遣了小舅舅來接她去金陵教養。隻她卻在河道上被小舅舅交給了另一個人,她後來的師父。
難得清明時,景窈便會想,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跟師父走又會是怎樣呢?
她會不會在金陵謝家安穩長大,然後由着外祖母替她在金陵尋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依着小舅舅的性子,替她選的那人,定是溫柔堅定又滿腹經綸,武功還不能差。
遷着她就着她依着她寵着她護着她。
可惜沒有如果,她也不曾後悔。
若是沒有跟着師父去藥王谷,她不會知道母親并非死于舊疾難愈,而是被人所害。
隻可惜,她辜負了那個少年。
…
沒睡好的除了景窈,還有她的父親,戶部司郎中景文遠景大人。
原本昨日是他近年最長臉的一次,誰能想到他家一個小庶女,居然都能攀上一品軍侯府魏家做正娘子呢?
但昨日偏偏發生了那樣的事。
對于甯王姬長嬴,朝中上下都有個默契:能避就避。
所以景文遠并沒有給他下請帖。
他倒也不怕得罪,他才一五品司郎中,與甯王攀不上什麼關系,可以說是就沒說過一句話。
他不送帖合情合理。
但誰知那甯王居然不請自來。
坦白說,當初他家三姑娘被點為太子良娣,他也很吃驚。
畢竟與上京那些貴女相比,景窈才華不出衆,長相不出衆,身世也不出衆。當初她得了皇後的眼,景家上下也就隻猜着她會被皇後要去長秋宮做個小宮女小女官。
就算被皇後賜給太子,那也就是個太子昭訓,運氣再好點,最多最多也就是個太子嫔。
誰知,聖旨下來,竟是太子良娣。
有些婚事定了,讓人開心,比如景嫣嫁入一品軍侯府。
有些婚事定了,讓人憂心,比如景窈被點為太子良娣。
不是他偏心,也不是他看不起他這位女兒,但東宮是什麼樣的情況他心裡有數,前朝後宮,向來千絲萬縷,他區區一個戶部司郎中家的女兒,着實到不了那個位置。
再後來,是親家魏侯爺給他遞了話,說景窈的名字,是甯王圈的。
景文遠當下心驚,他與甯王可真真無半點交情。
“甯王做事向來沒有章法,”魏侯說道,“聽聞當初他看了眼封安瀾,跟着就圈上了三姑娘,僅因着三姑娘的名字恰好寫在了封安瀾的下面。”
魏侯說,甯王圈完後還說了句,“整整齊齊,看着舒心”,誰知這事就這麼定了。
封安瀾,是陳國公家的幺女。
他景家的女兒,怎麼看,都不應該是與國公府家嫡女平起平坐的關系。
德不配位,樹大招風,這日後,景窈在東宮能活得下去?
景窈活不下去,他景府不得全部陪葬?
景文遠心想,若不是聘禮都已經下了,日子也都往欽天監送了,魏家怕不是連婚事都想推了。
可若真是随便圈的,昨日景家嫁女,甯王又為何不請自來呢?
其實昨日景文遠并不知道甯王在府裡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那時他正在前廳招呼客人,在後院陪着甯王的是他的上官,戶部尚書。
甯王掌兵,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糧草得銀錢養着,于是他家尚書與甯王便能說上幾句話。
他家尚書品性不咋滴,但卻與察言觀色一事上極有天賦,這兩年與甯王打交道,居沒惹過這位戾主不悅。
當然也可能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銀錢畢竟是從戶部走,這位戾主每次帶兵出征,不管要多少他家這位尚書從來都是屁都不敢放,趕緊奏了給了。絕不可能像其他将軍要銀子時那樣,整日在皇帝面前哀苦叫喚着戶部沒銀子,能少撥就少撥。
景文遠唉聲歎氣了一整晚。
他着實什麼都不知道,更是不知道那位戾主到底是為何動了怒。
本來白日裡他想打聽一二,誠惶誠恐地去找自家尚書商議,卻被對方斥道:“甯王得罪不起,一品軍侯府你又得罪得起?
“你且一心将婚事辦圓滿了,其他事啊,再議吧。”
景文遠很愁,愁得一夜沒睡,隻希望天快點亮,讓他好去朝中探一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