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景家二姑娘歸甯,這才給一直愁雲密布的景家帶來了些許寬慰人的消息。
府裡上下都知道,甯王在二姑娘出嫁那日來了趟景府,且動了怒,但卻沒人知道他因何動怒,隻知道那日他站在府裡的金溪橋上許久,最後在木欄杆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手印,便不告而别。
雖說甯王向來嚣張跋扈不顧他人,來去随心不告主家也是常有的事,但留手印這事卻幾乎沒發生過,可想而知是盛怒。
景文遠惶恐,這兩日一直在外奔走,就想打聽出個所以然來。他甚至下了重禮去拜訪了那日與甯王搭過話的幾位同僚,誰想最後卻隻得了一個結論,這怒氣沒有緣來。
沒有緣來,何叫沒有緣來?
一無下人上傳通報,二無追随者說不讨喜的話。唯一的線索隻有他突然變臉時的地理位置——景府蓮池上的石亭。
景文遠原本還想着是不是家裡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沖撞了這位戾主,奈何幾位同僚不約而同一緻咬定那日并未在蓮池附近見着什麼人。
甚至有一同僚同他說,那甯王是有怒不發的性子?若真有誰沖撞了,當下就把人給——咔嚓了,還能等到他來查?
景文遠想想也是,但就更頭疼起來了,那到底是誰惹出這大禍?
可不管怎樣,該問的還是得問,所以待他回了府,便立即将負責蓮池掃灑的下人喚了過來。
被傳喚而來的下人思前想後,才道:“那日秦尚書一早便差人來叮囑過,莫要上前惹了貴人雅興,所以那日蓮池内,除了幾位大人,确實沒有其他人。”
這人想了又想,接着道:“隻是大人,那日畢竟二姑娘出嫁,這前廳後院的,來來往往人員衆多,雖說這蓮池奴才是能保證無人踏入過,但其他的,奴才也就不好說了。”
景文遠想想,倒也對,但也就更麻煩了,若把觀禮的人算進來,還真就查無可查了。
愁啊。
這事在朝中傳得沸沸揚揚,竊竊私語的不少,想着景家與魏候間的姻親關系,自然便有人往魏候那傳了話。
一品軍侯府在朝中的勢力自不容小觑,不過半日,魏候就收到了一條極其有用的情報:當年甯王踏入上京時,頭上纏了根發帶,那發帶陳舊不堪,卻備受甯王珍惜,日日佩戴,從不曾卸下,聽宮裡人說,那是甯王在鄉野的亡妻留下的唯一物件,而昨日甯王入宮時,破天荒的戴了冠。
戴了冠,就意味着卸了發帶。
魏候看了來信後,起身走到了院子裡,望向了天空。
烏雲密布,蒼雲破碎,一如那邪魔回來後的上京。
甯王這番舉動無異議昭告天下,他動了念想。
魏候低笑了兩聲,他能信麼?他自是不信的。
那邪魔怎麼會醉心兒女私情?
但他還是命人将來信送到了小兒媳婦景嫣手上。
景嫣啞然。
景家三個女兒,她已嫁為人婦,且那日并未與甯王撞見。家中還剩嫡母留下的三妹妹景窈,以及與她同為柳姨娘所出的五妹妹景婳。
婳兒确實長得天姿國色,但若說因此就得了甯王喜愛,舍了他那惦念了三年的亡妻,她是斷然不信的。
而至于三妹妹…
景嫣想着三妹妹的模樣,皺着眉,三妹妹,不是他親自送入東宮的麼?
送後又欲奪之?又不是話本子,何至于。
雖覺得有幾分可笑,但不知怎的,就心神不甯起來。
景嫣搖搖頭,寬慰自己道,那日去景家觀禮的貴女不少,怎就疑神疑鬼到自家了?
…
日子又風平浪靜地過了兩旬,就當大家夥都認為甯王那事或許已經翻篇了的時候,他居然登上了景家的門。
“你說,甯王在門外?”景文遠望着前來通報的小厮,聲音都不覺地往上提了幾個調,“你沒看錯???甯王???”
“是,”那小厮低垂着頭,小聲嗡嗡,“确實是甯王。”
景文遠唉了一聲,正了正衣冠,疾步往前門走去。
門口一座四架黑鬓白蹄馬車,鑲的是金碧輝煌,蓋的是錦羅綢緞,待他躬身上前,裡面才擡出一隻手。
蒼白,指尖帶着病恹的淡青色,關節處還覆着薄薄一層繭。
“景大人。”那人的面容從裡露出,與在朝中冷厲的樣子不同,此時的甯王,表情可以說得上是溫柔和煦,與他柔和的聲線倒是終于相得益彰。
景文遠再次躬了下身:“不知王爺駕臨,有失遠迎,望乞恕罪。”
“無礙,”姬長嬴将車簾又拉了拉,往一旁退了半個身子,“東市有患,正巧碰見了令愛。”
景文遠透過簾布,順着姬長嬴退讓的方向往内一瞧,隻見景婳躺在内裡,蜷着身子,面白如紙。
他當下心急,一時不知是甯王故意傷人上門找事,還是真的出手援救,隻能穩了穩心神開口道:“不知這是?”
“無辜受累,腿上中了一箭,”姬長嬴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太醫在後面。”
景文遠往後一張望,果真見有另一馬車正徐徐轉過街角,朝着這邊駛來。
“好好,”景文遠緊忙感謝一番,接着往門内喚道,“快,快來人扶五小姐下車。”
誰知卻見着姬長嬴踢開了車門,懷裡還抱着景婳。他倒也沒說什麼,跳下馬車後隻輕輕朝着景府内點了點下巴。
意思再明确不過:還不開路?
景文遠腦子還有點懵,這甯王,啥意思啊?怎就這樣抱上了?大庭廣衆之下的,日後他婳兒還要不要見人?
不過他也就隻敢在心裡嘀咕,面上卻是完全不敢說什麼的,一路悶着聲往前走,這一走,就走到了景婳的閨房前。
姬長嬴倒是沒再往内裡踏,他在外面的院子裡便将景婳遞給了早已候着的嬷嬷。
景婳入了屋,景文遠卻見姬長嬴并未有任何動作,既不進去,也不離開,甚至都不在院子裡的石凳子上坐坐,隻這麼站着,環顧一周,看了又看。
姬長嬴如此,景文遠也不敢出聲,他隻就這麼跟在姬長嬴身後兩三步的距離,陪着他,站着。
這麼靜寂無聲地站得久了,景文遠便覺得有些尴尬。
他适才想了半天,到底是應該出聲還是不應該出聲?他瞧着這位的樣子,似乎并不太想交談,但不出聲,是不是又顯得他不太恭敬?
要不,還是試探一下?
“這次真是謝謝王爺了。”景文遠躬了下身。
他覺得他說話有點幹巴,但是他着實心下膽顫。上京都說這位戾主喜怒無常,随便說點什麼花紅柳綠天藍水青都能犯上這位的忌諱,馬屁拍不好都是掉腦袋的事。
“無事,順手而已,”姬長嬴卻并未看他,隻說道,“京兆尹與刑獄司已經去辦了,不日應就能給景大人交代。”
“那真是有勞王爺了。”景文遠回道。
接着應該說什麼?是不是應該留他用飯?可他聽聞這位從不在别人府上用飯。
“嗯?”姬長嬴并未看向景文遠,反而問道,“她是與她母親一起住?”
“是。”景文遠應道,這不對嗎?
姬長嬴這才看了景文遠一眼,卻沒再說話,但似乎很不滿意。
景文遠後背起了點汗,難道這甯王是覺得景婳與母親一起住不對?本朝也沒有庶女要養在嫡母身邊的傳統啊。
那這位的意思是……
婳兒應該單獨住?
不是他龌龊啊,但一個成年男子希望一少女單獨住,總歸是有點其他意思吧?
他又想起景嫣歸甯那日帶來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