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起,混淆在風中的話音拉得極長,還未來得及落下。
一刃便在一息之前破向碧空,果決的劍刃下,再隐蔽再以為瞞天過海的身法也逃不出翻天倒海的劍光,劍尖的仙力稍歇後斜指地面,隻聽天邊驚起烏泱泱的作苦聲。
江朝盯着碧空,眼睛絲毫不敢眨,眼睜睜地看到不遠處的天空好像被分割為前後兩方淨土。
前方的碎裂成一片片纖薄晶瑩琉璃片。
隐匿在仙術與雲海後幾百把長劍被迫卸去隐身術的僞裝,嘩啦啦如流水一瀉而下,幾百名萬劍宗弟子踉跄地在半空中抓起墜落的仙劍,急忙掐訣令仙劍随心而動,托起搖搖擺擺的身影。雖萬分狼狽,但總比從萬裡高空摔成肉餅強上百倍。
江朝眉目傳情:原來師父這麼厲害,可惜以前都不見得用。
江歲安:用這招做什麼?削你嗎?
江朝:胡說,師父最寵我,才不舍得用這套削我。
……
零零散散的弟子散發出萦繞不去的懊氣,修行數十載,被人一招打飛,像個幾百隻撲騰展翅的大白鵝狼狽逃竄,真是有生之年頭一遭。
魏遲旭揮試長劍,正要上前理論一番,看誰敢得罪萬劍宗的人。剛邁開半條腿,就被喬思魚攔下,說:“不得無禮。還不見過江師姑?”
魏遲旭吸了一口氣說:“江師姑?是名叫江安竹那個江師姑?”
他剛入萬劍宗不至百年,對着修行四百年的喬思魚都得叫一聲老前輩,不過大多不怎麼叫,一是太老,二是除生死之外,糾結年歲大小無甚意義。任他光陰流逝,蒼海滄田,歲月不會在修仙之人上刻意留下痕迹,他們依然是少年模樣。
也正是資曆太淺,不曾真正見識過幾位萬劍宗的鎮山之“劍”,謝師尊是一個,還有一個就是三百年前離開師門的江安竹。
他尋覓進喬思魚眼眸中,再次尋求确認。可那雙眼眸波瀾不驚,平靜地凝視縷縷透亮的日光,包括日光後之人。
魏遲旭此時才得到肯定答案,領頭行禮:“師姑好。”
江安竹徐徐掃了一眼,幾百号人聚在這差不多頂一個峰的弟子。
她拂袖一揮,除喬思魚外,全部收入水袖中。她抖了抖袖子,擡起凜冽的眼眸,道:“說了就還你。”
喬思魚想攔也攔不住,她以幾百名弟子的自由做要挾,他不得不答。
慘淡的日光照得他的背影徒添幾分沉重,他在幾百名師弟師妹與師尊的叮囑之間再三斟酌衡量後,不急不緩地道出一個驚天動地的事實:“赤河小将軍求援萬劍宗。”
江朝從門後插進來,仔細分析一番:“昨天才傳來赤河小将軍大破蒼容軍的捷報,不到一夜戰事再起,是蒼容攜大軍壓城?”
喬思魚歎了口氣,面色如泡了幾天水一樣難看,他說:“要光是蒼容就好了。”
他看了一眼江安竹,低頭跪下,語氣鄭重再鄭重:“弟子鬥膽請師姑重回萬劍宗。”
話到這份兒了,要麼是萬劍宗出事了,要麼是仙門出事了。
江安竹擡手示意他站起來,她問:“到底怎麼了?”
喬思魚說:“蒼容燕關戰敗後,連夜求援南疆與靈英殿。師姑你是知曉的,南疆的巫蠱術可化腐朽為神奇,專門供養一群殺人的怪物。靈英殿封魔箭,千裡之内鎮神滅魂,寸草不生。”
他的眼睛迸射出急切的光,字字句句越說越快,又是垂首低面,陰影恣意地從額頭至下巴,一點點吞噬落在臉龐的春光。
“若是我們獨坐高台,袖手旁觀,一夜之内,建周王軍定會全軍覆沒。”
全身被箭矢紮成破洞篩子的将士在巫蠱幫助下死而複生,他們不痛不悲,完全是一具聽命而行的行屍走肉,即便被斷去手腳,他們正面朝天,也會用牙齒咬斷将士們沖殺的腳踝。唯有剁成一塊塊血肉或者唯有成為供養怪物的祭品,一個将士的生命方能解脫。
刺破蒼茫青天不再是鋒利淬毒的箭矢,封魔箭帶着人間喧嚣墜入刀槍劍戟相擁的戰場,一箭滅魂,數萬人消散于瞬息之間。
這完全是在話本中才可讀到仙門之戰。
“仙門合約不幹預凡間争鬥數千年,南疆與靈英殿怎麼會獨自脫離仙門?”江安竹自問道。
“馳援建周王軍既是你們掌門做的裁斷,身為外人,我也無權制止。不過,前去支援的就你們幾百人?”
喬思魚:“在過幾日,其他千名弟子也會前往暮月關,到時候師尊親自坐鎮。”
師尊二字他特意加重氣息,突兀的讓人覺得是自上下兩句跳出來的。
江歲安緊繃的脊骨緩緩松懈下來,但一想到仙門插入凡間戰事,萬劍宗此時又不知會有幾位長老鎮守師門,就有無數螞蟻攀爬各處穴位關節,擾得她不得安甯。
她再次揮袖,弟子門全抖了出來,弟子哎呦一聲站起來,她語重心長地叮囑一番:“走吧,刀劍無眼,往事當心。戰場上記得聽你們掌門的話。”
萬劍宗弟子離去後,江朝見師父憂心忡忡,撫她進屋坐下,她問:“萬劍宗答應馳援赤河小将軍,建周便多了幾分勝算,這不是好事嗎?”
江安竹知曉她涉世未深,看待世事的深淺也停留在光鮮的表層,其中黑暗狡詐早如蛇鼠盤根,最深處爛得徹徹底底。
她說話時一隻手緊緊上蓋住江朝的手,道:“阿朝,這一點也不好。仙門自參與混戰起便走向一條沒有将來的不歸路。倘若隻是兩國間血肉相拼,一方軍草人力耗竭,尚且投降或求和平息戰争。倘若仙門下台,牽連到戰場後萬萬無辜百姓不說,仙門之間因此結仇,前仇舊怨一并清算,戰争便難無終結之日了。”
江朝此事不可逆轉,垂眸道:“師父你要回去嗎?”
“嗯。我要回去查明白仙門究竟發生什麼問題。此外,萬劍宗需要我。”
江朝淺淺笑了笑,說:“隻要有一天太平,我還是照樣清除怨靈,跟着殘螢賺錢,餓不死我的,對吧歲安?”
江歲安靜靜與江安竹對視一眼,也淡淡笑道:“阿娘,我明白你的苦衷。我會照顧阿朝,絕不讓她生亂。”
“什麼呀什麼呀!”江朝用力慌着他的手臂,大叫道,“原來我在你心裡比不過一個蠻人。”
“我沒有說。”江歲安笑意加深,走至椅子後按着毛毛躁躁的江朝坐下,他道:“江朝大人天下最最好,誰也比不上我的江朝大人。”
一通小打小鬧反而江安竹留在人家的另一半心安定下來,她道:“看來是我多心了。”
話畢,她拿起劍,雲霧自腳底升起,變作白龍繞身盤旋一圈又一圈,那一刻脫離凡塵,仿佛步入雲雨處。
最後江安竹放下兩百年的凡間事,同即将随風離去的飛羽一起等風起等風來。她留戀地回眸一撇,輕聲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