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學生們面面相觑，平日裡飽讀聖賢之書，那麼多典故，此刻卻一時沒了頭緒——少年人的壞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

“我煩惱母親總催我學那女紅，我毫無興趣，她倒來說我粗手笨腳。”陸姿的聲音清脆直白，大家聞聲哄笑起來，玉澄兒也忍不住笑着低下了頭。

“這确實是煩惱一樁，你說的極好。”萬昌東給了一個肯定的眼神，衆人一看，原來這樣一件平常的小事就可以是一樁煩惱，也紛紛打開了思緒，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園子裡一下熱鬧起來，萬昌東在石子路上來回踱步，認真傾聽着。

“我最喜歡唱戲，父親卻說那是不入流的東西，是沒出息。”一個面容清秀的男孩說。

“我的白貓已經不見月餘，若是跑去了山上林間倒随他，最怕的是被惡人所害，夜裡每每想到我都難以入眠。”一個藕荷色長裙的女孩說。

“打馬球總是不中，我已經羞于和朋友遊戲。”

“爹爹每日回家都來查問我的功課，他隻在意我讀書有沒有長進，好幾年沒有帶我去放過風筝了。”

“我才十六歲，家裡已經在給我挑選夫家了，就這樣與陌生男子糊塗一生，我不甘心。”

... ...

陸姿看身旁的玉澄兒正在饒有趣味地張望着四周說話的人，認真聽着每一句話，不時輕輕地點點頭表示認同，自己的嘴巴卻緊緊抿着，不願開口，輕聲問道：“澄兒，你呢？”

玉澄兒轉過頭來，眼睛睜得圓圓的，若有所思，卻依舊搖了搖頭。

這時，萬昌東擡了擡手，園子裡的聲音很快壓了下來，他聲音低沉，語氣溫和：“諸位各抒己見，說的也都有理，個人有個人的煩惱。所以今日請清風來開解你我，大家可知——正是這煩惱，能夠幫助大家尋得自己的一片真心？”

“煩惱既是求而未得之事，那所求之事便是自己的真心。”

玉澄兒的輕聲回答，仿佛是喃喃自語般的聲音，萬昌東卻捕捉到了，他走近幾步，手中竹簡“啪”得一聲，捏成一束，遠遠指着玉澄兒的方向，笑着回應：“正是。”

陸姿驚喜地看了看身旁的女孩，深感欣慰，幾番磋磨才願意随自己來，如今看她認真的模樣倒不算辜負。

“上節課我們講為何讀書，今日我們便從詩經談一談，如何抒寫尋求自己的本心... ...”

話題轉回，學生們紛紛從方才的引子裡回過神來，靜聽先生所言，林間不時有鳥啼蟲鳴，太陽從山後慢慢挪向當空，時間就這樣劃過。書童送來了一盞清茶，萬昌東接過來潤了潤嗓子，就地坐在了一塊平整的青石上歇了會，學生們也放松了些，小聲地交談着夫子剛剛所講的内容。

掃視人群中年輕朝氣的面孔，雖然嗓子已經有些發幹，但萬昌東感覺心情很松快。那兩個剛剛都回答過問題的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們相互依偎，衣裙一紅一白，如盛夏的清荷，說起話來眼裡隻裝着彼此，不由得讓他也回想起年少時共同習武讀書的那些夥伴，如今許多已是散落各方。

“方才我們說了向内尋找自己的本心，接下來我想和大家談談一個更具體的話題——人生中知己的意義。”萬昌東把茶杯放回書童手裡，點頭緻謝，接着起身又走回了人群中間，目光掃視着大家，“諸位如何定義知己摯友呢？”

衆人已經習慣了夫子上課跳脫、自由的形式，很快投入了新的讨論，有人說有共同興趣愛好的便是知己，有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必然是能夠懂得自己的志向的才算摯友。

一個身形瘦小的少年站起來撓了撓頭：“先生，我似乎還沒有知己。”

萬昌東笑着點頭：“無妨，你能這麼想倒是極好。點頭之交衆多，酒肉朋友易得，患難之交難求呀。知己摯友是能讀懂你心弦之人。”他站起來緩緩踱步，若有所思，“譬如伯牙子期，伯牙為何摔琴——世上再無解音之人，那是一種超越生死的痛。所以若是諸位還未曾找到這樣的知己，不妨現在漫漫人生中找到自己，做好自己，若是遇到了這樣的知己，那是人生之幸，更加要去珍惜。”

這番話聽得陸姿心頭微震，想來自己在家中從小受寵，金尊玉貴，看起來風光又順利，但宅院深深，也見了許多道貌岸然、虛情假意，即使是在父母面前也不能展露完全真實的自我，更鮮少有人能夠讓自己全心全意地放松下來，理解她的情緒和想法。

可是自從認識了澄兒，雖然不能常常見面，但每次和她待在一起，自己的心頭便沒有了任何的煩惱。

想到這，她有些不敢去看身側之人，一種莫名的情緒湧上了心頭，她想開口問一問先生，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陸姿，聽夫子這麼說，我想你便是我的知己。”

陸姿低頭看她，玉澄兒小小的圓臉，笑容直白，露出小小的牙齒，眼神單純，眉毛彎彎，陸姿好像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天氣也似乎燥熱起來，讓人喉嚨發緊，她隻好擠出一個笑容，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