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昉低頭翻閱賬冊,似是随意問道:“西坊技戶那邊,竈泥物料送去,有無阻礙?”
冠玉立在一旁回禀:“未曾阻攔,隻是今早邊衛倒有人過來看了一眼。”
旭昉聞言微頓,擡眼道:“邊衛?”
冠玉點頭:“是蒙将軍麾下副将王喆,此人素來管理屯糧與竈役調度,今晨未通名帖,便悄然繞着西坊竈井走了一圈,很快便離開了。”
旭昉輕輕一笑,目光微冷:“雖未直接攔路,但這态度也算是明擺着了。”
冠玉低聲接道:“屬下查過,這位王喆當年便是南坊鹽井協竈調兵戶出身,井雖廢絕,協竈役戶卻未撤,反倒挪了個地方,挂在了邊營屯糧旗下。說句不敬的話,将軍府恐怕比我們還要更清楚,那井下竈火究竟有沒有熄滅過。”
廳内陷入短暫沉默,旭昉未再翻冊,眼底神色漸冷,淡聲開口:
“他知道的。”
“蒙石鎮守邊地數十年,誰家竈火未熄,哪口井鹽脈未絕,甚至戶籍幾度更替,他心裡清楚得很。他若不知道,那也不配做蒙石。”
“那這?”冠玉下意識追問。
旭昉失笑,但眼裡卻沒有笑意。
“這竈火燒的是宗族的賬,也是邊軍的舊人情。他若一言揭破,就不是清賬,是砸場子。他不是不在意鹽利,而是更在意舊局不亂。他守着這一片,要的是穩。”
冠玉躬身:“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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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署三策一出,雖隻言“試行南坊三竈”,卻如投石入深潭,激起層層震蕩。
午後未時未過,鹽倉門口已貼出第一張坊賬草榜,紙上列明:本月起,鹽産歸賬,竈利一成入坊,公用所需,需榜前申核,明季公示。
榜下聚人者有之,掩嘴私語者有之。最惹眼的,是王署親兵設哨立崗,兵刃未出鞘,眉眼間卻是攝人的肅殺,讓人隻敢遠觀,不敢近擾。
與此同時,坊中數家與李氏素有舊誼的人家也未逃過風波,幾名從不曾受人過問的鹽戶一早被傳至王署,一場審賬查竈的密談後,出府之時個個面色灰敗,再無平日氣勢。不少往日趨奉者悄然退避,往來門庭頓時冷清了大半。
未至申初時分,李氏宗堂便已急急傳召數位族中要人商議對策。
族堂門窗緊閉,堂内燈火驟然通明,堂中卻滿是紙頁散落的混亂,數人圍桌而立,額角見汗,有人拍案争執:
“再等下去?再等下去隻怕查得就不是井上封泥,是我們祖墳了!”
也有人語帶不忿:“祖例封井,外人豈敢亂動?隻要咬定不放,官家也未必敢翻到底!”
李仲山居于主位,聽着衆人你來我往,神情陰郁不語。他目光落在桌前攤開的賬冊上,翻到發舊的頁面,指腹輕輕摩挲,語氣低沉:
“封井事小,查賬事大。賬一動,怕不是祖例能護得住的。”
說罷,他合上賬冊,目光掃過滿座宗親,終是歎了一口氣:
“去王署吧。”
王署偏廳内,旭昉未設大陣仗,面色雖仍蒼白病弱,眉宇間卻透着鋒芒,僅令布茶撤案,與冠玉、子渝并肩而坐。廳中無高座、不設威儀,卻有一種更為令人難以喘息的壓迫。
冠玉低聲禀報:“李氏那邊,剛剛送了帖子,說願意進府解釋舊賬。”
子渝聞言冷哼一聲:“昨兒還帶人砸竈、扣人,今兒就識趣了?”
他一聲冷笑,語調微揚:“祖例封井,是祖上傳的好規矩,隻可惜掩得住井口的灰泥,掩不住井底下燒了多少年的黑賬。”
旭昉淡淡一笑:“他們不是怕封井,是怕翻出賬來,現在急得是他們。”
他語音未落,堂外已有腳步聲響起。
李仲山率族中幾人緩步入廳,步伐穩重,卻眼神閃爍,衣着特意換了素色布袍,神情恭謹卻難掩不安。
他踏進廳堂,未待站穩,便先躬身一揖:“南坊李仲山,今來代坊中衆人謝罪,隻求王署高擡貴手,得以安井清賬。”
旭昉淡聲道:“你等所控鹽竈,年年申報封絕,井上封灰尚在,井下竈火卻不曾滅。鹽在出,賬未報,孤倒想問問,你們究竟封的是何物?”
李仲山頭低得更深,額上冷汗幾乎滴落廳磚,他抿唇半晌,終究不敢硬辯,語氣已然服軟:“……此事,李氏無可推诿。舊年官鹽難取,坊中諸戶鹽米難繼,才有族中人自發重啟舊竈。”
他頓了頓,低聲道:“所得私鹽,未敢外賣,隻作坊内所用,雖違制,卻無他意。”
旭昉未言語,隻輕敲幾下案幾,像是思索,又像是等他把話說完。
李仲山略微擡頭,目光稍觸及旭昉,又迅速垂下,續道:
“今王署欲推三策,法令既明,李氏不敢違逆。但此事坊間人多言重,竈一封,鹽一斷,必有驚動。老朽鬥膽,請寬五日時限,容我等安撫坊衆,自清井賬,交冊封卷,不緻擾亂鄉裡。”
廳中氣氛微緩,有吏低聲相視,似覺此言尚算得體。
這時冉長起身一步,恭謹請-命:
“王爺,臣以為此言未失。宗族之權,久植于坊;鹽竈之變,動者為利。若李氏願配合政令,自行交權,于坊于政,皆得人心。臣願監其賬目,設文帖為證,如期不至,再由王署親自接管。”
旭昉目光落在他身上,未語。
冉長補了一句:“政之難,不在立法,而在落地,若能化一井之争為全坊之順,是福非禍。”
旭昉指腹輕按在案上一卷鹽賬上,良久,才開口:
“李氏若肯主動讓步,孤信是為坊中安甯着想。”
他目光一厲,話音随即沉下:
“但若有人阻李氏退步,使其想退而不敢退,孤便要查的就不是賬,而是罪了。”
此言一出,廳堂内再無聲息。
李仲山身軀猛地一顫,額上冷汗終于滑落,他再度躬身,聲音微顫卻格外堅定:
“老朽明白,五日之期,必不敢誤。”
旭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這一瞬,廳内衆人皆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出,仿佛頭頂懸着一把看不見的利刃,随時會落下,直至旭昉緩緩收回目光,才覺得能再次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