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破曉,王署燈火猶明。堂中紙卷未收,偏廳一隅卻已傳來腳步聲。
門外傳來一陣略急的腳步聲,緊接着成清踏入廳内,神情不耐,眉梢帶着夜行未褪的寒意。身後兩名親兵一左一右押着那名探子,灰衣破損,手腕青紫,腳下不穩,顯然掙紮了不少路程。
旭昉倚坐在主位上,面色蒼白如紙,唇色泛青。屋中燈燭暖黃,他卻渾身透着冷意,仍執卷不動,整夜未曾阖眼,幸好借着黃調的燈光,讓他的面色看起來不是那麼難看。
成清快步上前,幾句交代了抓到此人的前因後果,解釋完後還要吐槽一句。
“這人嘴硬,骨頭又賤,一路上什麼都問不出來,還試圖逃過兩次,都被攔下了,老子覺得他一定是探子。”
他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包油紙,遞上道:“搜出來的,是我姐吩咐我交的,她還守着那邊。”
旭昉接過油紙,展開,裡頭是一枚指節長的金片,金紋磨損,但上頭兩個字依稀可見——“定甯”。
子渝在旁挑眉,已快步走來:“定甯?”
他轉身離席,片刻後抱着幾卷舊檔歸來,邊翻邊道:
“找到了。定甯舊屬遼西威勝衛下,名義上是五年前随官竈裁撤一并封停的。”
他抽出一頁,指尖敲了敲邊欄:
“表上寫的沒什麼問題,隻是井已封,人已撤,就連役丁都标成空編了。”
他語氣一頓,似乎思索了什麼,随即從另一卷中抽出一張貨賬副冊,眉頭微微挑起:
“可這貨帳卻有趣得很,隔年邊市物資白條中,仍有竈鹽列名,數目不大,但隔月都在,交貨地點仍指定甯附近。”
他将兩頁并列擺上案前,聲音緩了下來:“一邊報廢竈,一邊繼續走貨,兵役都空了,貨卻月月在走,也難怪探子敢從那邊出來,天高皇帝遠,鹽可都是真金白銀。”
旭昉靜聽片刻,才道:“歸誰不重要,若真沒人管,那就歸孤了。”
他語聲不高,卻帶着一絲不容置喙的冷意。
忽然,一道低微的嗡聲于腦中響起——
“003上線。主系統已連續操作超過十八小時,體溫偏低,脈緩、視疲勞臨界。再次提示:請休息!休息!休息!”
旭昉仍低頭翻卷,淡聲道:“繼續監測,勿擾。”
003沉默半秒,繼而語氣一轉,帶着點尖酸刻薄:“你這個虐待狂,你是上輩子跟自己有仇吧!”
成清原本就因主君徹夜未眠而心有不滿,此刻見旭昉臉色如此,終于忍不住低聲抱怨:
“殿下,你這樣下去不行啊!昨夜到現在眼睛都沒合過吧?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起這樣折騰啊。”
旭昉聞言擡了擡眼,眸中有了些許暖意,輕輕一笑,并未正面回應,隻緩緩将金片重新收回油紙中,聲音仍舊溫和,卻透着絲絲清冷:“隻是想複修個年年申報廢絕鹽井,就跳出那麼多牛鬼蛇神,這鹽帳怎麼可能幹淨。”
“一個假封的廢井,幾村聯動攔修,暗裡卻藏着定甯來的探子。井竈是假封,賬面是真空,動靜剛起,探子就來,這不是普通私竈能做得下的。”
他目光沉了幾分:“鹽竈有人盯,鹽價就不會穩;技戶有調動,名下的戶有沒有被人空挂過?倉裡賬清不清,鹽是從哪進的?子渝,此案你牽頭,各自分線查清。”
“由水雲去坊間探查鹽價波動,順便看坊間這些風言是怎麼傳起來的;技戶調配交卓松核查,看坊中技戶有沒有被人暗地空挂了名冊,倉賬歸冠玉。”
他話未停,又看向冠玉:“倉賬由你看一遍。近幾年調撥、庫存、白條可有回頭的。重點去看,封竈之後,竈火停了,鹽還在不在出,若真還有白條走賬,那就不是一戶私煮的膽子了。”
“三日内我要結果。”
003沉默了片刻,小聲嘀咕:“……身體都弱成這樣了,還查查查,你是王署中央處理器嗎?任務一個個發,半點不停的。”
旭昉未理,但是聽到003的吐槽,心裡有些好笑,放松了一些。
旭昉聽着腦中003的抱怨,不覺心底微微一松,情緒竟也緩和了些。
廳内氣氛稍松,成清終于忍不住歎了口氣,轉身便往外走去,嘴裡還低低嘟囔着:
“我這就去給您炖碗姜湯,得趕緊把身子暖起來。”
旭昉将案上卷宗一卷卷合攏,眸中雖仍透着疲色,卻比夜前更明。
“鹽若洩,不止井脈,怕是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早有火在燒。”
旭昉輕輕将那金片放回案上,語聲淡淡:“鹽井初動,人心未定,外人卻已動腳,看來這一局,咱們走得還不算早。”
辰時初至,王署儀事廳已然坐滿。
昨日南坊之事餘波未平,旭昉卻絲毫未給衆人喘息的餘地,一早便下令議事。廳堂之上,冠玉與子渝各立左右,冉長低眉端坐,諸吏則按序肅立,表情各異,有惶惶不安者,也有若有所思者,卻無人敢輕易出聲。
旭昉坐于上首,身披淡金紋袍,神色溫潤,卻隐隐透出一絲迫人的銳利。
“孤昨夜看了一夜賬冊,深覺鹽政之弊不能再緩。鹽,關民命,亦系國利,大甯衛鹽政多年積弊,表面雖風平浪靜,但井下竈火未熄,私鹽泛濫,表裡不一,實已亂透。”
他語聲平穩,卻無一人敢出聲。
“自今日起,大甯衛鹽政試點三策并行。”
“第一策:鹽井挂戶重審,凡舊冊有疑之戶,三旬之内必須重查産量、竈火役戶,實井實人,落地挂賬。”
“第二策:鹽竈歸官統役。所有竈井劃歸王署調度,由坊中原役戶轉為‘竈役協竈’,薪糧定制、竈産交賬,不得再以宗私暗藏竈利。”
“第三策:鹽價分級,賬利歸坊。竈産一成歸坊中公用,設‘坊賬’于各坊榜前明貼,民可查賬、官可查人;其餘歸入官市,統一調撥,不得私定高價。”
他話音落下,廳中靜得落針可聞。
子渝挑眉,輕輕颔首;冠玉神色沉穩,将會議要點一一記錄。
廳下一位年齡略大的老吏微蹙眉頭,忍不住低聲道:“王爺,此法雖佳,但一旦推行,恐怕阻力不小。竈利全歸官賬,坊間原役戶、宗族恐難輕易服從,是否先擇兩口鹽井為試點,緩步施策?”
旭昉未看他,輕聲一句:“兩井試點,餘井依舊混亂不堪,這是掩耳盜鈴,顧面子不顧骨頭。鹽政如病,治則一針見血,若隻是緩着讓着,那就不是改政,是給舊弊續命。”
他擡眼,目光平靜如水,卻落得廳下幾人心口微寒。
冉長安靜-坐着,聽着上首這位年輕藩王話語裡的銳意,心底暗自掂量,卻未曾輕易發聲。
旭昉将手中竹簡輕輕叩了叩桌案,目光掃過廳堂,語調冷靜沉穩:
“鹽竈煮鹽,火候最忌忽大忽小。既要清賬,就得熬住這滾燙的開局。”
議畢衆人散去,廳内很快隻剩旭昉與冠玉二人。窗外晨光初起,日色映入堂内,似乎一掃方才的肅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