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平靜地問:“你說賺不了錢,不劃算。那百姓鹽從哪來?”
那官吏張了張口,半晌沒回。
旭昉道:“鹽不是用來賺錢的,是給人吃的。封井之後,官鹽買不起,私鹽又不許碰,叫百姓怎麼辦?就不用了?”
他說得不重,卻句句在理,随即他緩緩起身,望着那口井道。
“封井之說,未必盡然。”他語氣溫和卻帶判斷,“水脈或未斷絕,多半是井下淤堵、鹽脈未盡,可派人清理井底淤堵、重修井架,再設竈爐熬鹽。若用陶罐細煮,把雜質濾去,出的鹽更幹淨細白。雖出得不多,但隻要鹽幹淨夠吃,也算補上一點缺口。”
那官吏仍有些遲疑:“可這法子慢、費事,又出得少……”
旭昉轉頭看他,語氣平靜:“一口井出得不多,你們就說不值。可你們想過沒有,官鹽貴得他們不敢買,私鹽又不許碰,他們到底該從哪兒吃鹽去?”
旭昉沒再多說,隻道:“這事記下。回去派人查井,修竈試熬。先試一口,若真能成,再慢慢推。其年年禁私鹽禁不住,不如官裡自己開明路。竈房由官設,熬鹽列入賬冊,隻供本坊,不入私市。既能平價穩需,也能堵私鹽之源。哪怕這一口井隻能養一坊人,也比讓他們四處亂找強。”
冠玉即刻記下,衆人再行一路,至一處村田,隻見牛犁緩行,泥土翻得不深,草根仍留地表。旭昉駐足細看,那犁竟是整塊木胎,犁尖鈍平,連鐵皮都未包上,地翻一行便要人持鋤補刨。稍遠處,一農婦正将脫落的犁梁重新系回木架,神情滿是無奈。
旭昉緩緩蹲下,看了眼那犁下淺淺犁痕,望向一旁已鏽的鏟頭與歪把鋤頭,心中一動,低聲道:“冠玉,這裡也記着。村中農具多為木制,不包鐵鋒,翻土深度不足,草根未斷,雨後必易返青。”
他話音稍頓,視線掠過遠處山腳一片坡田,繼續道:“此地多為丘陵旱地,若仍用這等淺犁,每年要重耕三遍才能壓得住草,一來耽誤農時,二來耗牛力耗人力,收成自然不濟。”
冠玉問:“王爺是要修鐵犁?”
旭昉搖頭:“光有鐵犁也不夠。這地不平,常規直梁式犁用不得久,要因地改式——可試設‘旋犁’樣式,加寬犁翼,讓翻土深、斷根齊,還能省力。坡地耕作,還得削緩陡坡、修平田埂,讓水能留下不亂沖,再用輕些的短耙順着地勢整土,這樣土不沖走、水能滲進去,莊稼才能長得穩。”
他說到這兒,眸中已有一分思緒成形:“回去後,可先調十套小型改良式鐵犁,再派工匠進村設點,教人換犁、調整牛的拉犁方法、再輔以修整田地間高低不平處為能存水的小田塊,田翻得深,草壓得住,再教人輪種翻茬,三年内,這片地收成便能看見起色。”
他頓了頓,目光落回那農婦忙碌的背影,語聲極輕:“種田這事,終究是人和地争。咱得先讓他們有得争、有力争。”
旭昉擡眼望向村舍遠處,神色和緩而堅定,語聲緩而有力:
“民間安穩,戶籍方穩。先記下這幾件:坡地引泉試點、鹽井修複精鹽推廣、農具改良,逐項安排下去,逐步而行,不求急功,務必穩妥。”
冠玉鄭重應下:“屬下明白。”
子渝輕笑:“王爺一步步來,倒像真是種田來了。”
旭昉淡笑着回望一眼田間,語聲溫和如舊:“種田的确如此,初時緩慢,待日後收獲,便覺滿目可期。”
冠玉接道:“政似農耕,穩步緩行,方能長久。”
旭昉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隻緩步于田壟之間,目光沉靜從容,神色間透着自就藩後難得的輕松。
晨光初透,風吹草動,這一路實地察訪下來,倒比案前空談更讓人心安,也更讓随行之人覺出幾分實實在在的希望來。
當他踏踏實實站在田野上,也更加笃定。
兵權謀勢雖能震懾一時,卻比不上這一壟壟紮實種下的希望來得真切。
遠處山色明朗,旭昉心中清朗,目光柔和而堅定地落在眼前的坡田之上。
縱然緩慢些,又何妨?
踏踏實實一步步做下去,便總會迎來他所期望的,屬于這片土地真正的豐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