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有應答,唯燈火微晃,投下他一身沉影,宛如壓在歲月與山河之間的舊痕,沉重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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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王署後堂東側小書房内。
旭昉一襲常服坐于主位,眉眼之間沉穩從容,帶給人的隻有安心之意。
子渝抱着一沓卷宗坐在一側,神情散漫,嘴裡含着片果幹,嘟囔着:“王爺昨夜可與蒙将軍相談甚歡了,都說蒙石此人,像塊石頭,不苟言笑,昨夜我可瞧見他面目都舒展了。”
旭昉聞言,忍俊不禁,指尖輕叩案面,擡眼瞥他一眼:“蒙将軍行伍半生,心中所慮繁重難言,如今邊地局勢緊繃,他雖面上冷肅,實則亦盼安穩久矣。孤昨夜之言正合其意,得他初步信任,難道不是個好開局?”
子渝輕笑,眼底浮起一抹揶揄:“怎麼聽起來像是蒙将軍被王爺摸準了心思,直捅他軟肋去了?”
廳内衆人相視而笑,氣氛松弛不少。
“玩笑歸玩笑,”旭昉擡手壓下衆人笑聲,神色漸肅,“如今當務之急,是先将戶籍整頓清楚。”
廳中幾位地方主事立刻聚精會神。
旭昉語速平穩,聲音清晰有力:“如今邊地流民成片,誰住哪兒、誰種哪地,官裡都摸不清。要真想幹實事,就得先把這攤子底細理出來。即日起,各坊鎮逐戶登記造冊,亡籍、失地者重新落籍,務必做到居籍挂賬、糧田入圖。”
他語氣雖不重,卻帶着不容拖延的笃定。
随着他話音剛落,一名主事神色間隐露憂慮,抱拳沉聲道:“殿下,此舉雖善,但舊制已久,坊間隐戶甚多,士紳更是視土地人丁為禁脔,這若動起來,隻怕要得罪不少人……”
子渝慢悠悠地嚼着果幹,似笑非笑地插了句:“京中推行戶籍整頓尚且困難重重,這邊地之士紳,可比京裡還難纏。殿下剛剛抵達,便如此雷厲風行,可得小心被人背後罵‘年紀輕輕,不懂行事’了。”
廳中氣氛微微一緊,有人屏息,有人欲言又止。
旭昉淡然颔首:“此事孤自然有所預料。推新政,總會遇阻。朝中有,邊地亦然。但此為長久之計,不在一時。隻有明晰戶籍,才好細化賦稅和赈濟。”
冠玉聞言,接話道:“殿下,這邊地情況确實不同于京城,土地貧瘠,士紳利益盤根錯節,若一時步子邁得太大,怕是阻力更強,不如稍緩,徐徐圖之。”
旭昉揚唇淡笑:“孤在京時推過的那些民生之策,确實有些在京中難以徹底,但到了邊地,卻更适合一試。何況大甯衛本非富庶之地,貧瘠地上更需把每一分資源用到實處。若連誰住哪、誰種何田地都未厘清,還談什麼赈濟、耕種、興利?就拿當初與工部一起試制的改良水車與翻車來說,從臨城到大甯城就藩路上,卻未見此物,趁此機會,正好可以下鄉實地考察,看看能否解決灌溉難題。孤當初于京暫試行‘問民園’本意便是深入了解民生疾苦,此次一來,卻未曾親自了解,豈不是失職?”
子渝聞言挑眉笑道:“王爺這未雨綢缪,倒是周到得很。不過……您這剛大病初愈沒多久,就想着下鄉種田了?”
旭昉輕咳一聲,含笑搖頭:“種田也是保命法。”
他頓了頓,正色補了一句:
“若倉中糧能穩、地上苗能長、坊裡人能定——哪怕城頭鼓響,也不懼兵至。兵,是保安穩;政,是保民生。二者缺一不可。”
“孤雖名義持兵八萬,卻願能以政安邊。比起軍權,孤更想求得一城百姓不再流離。”
他話音一落,廳中衆人頓時陷入靜默,方才議論之聲悉數沉寂。
旭昉淡然輕笑,唇邊帶了幾分自嘲的溫和:“孤也無大志,隻盼三五年後,大甯境内多些綠野繁田,少些兵戈曠野。”
子渝微微怔住,終于低歎一句:“殿下志向确是不小,隻怕仍有人疑慮深重,短時間難以信服。”
旭昉聞言,卻坦然一笑:“正因此,孤才更要親自下鄉一趟,看清民間疾苦,将那些疑慮一一化解。戶籍新政,孤不求一蹴而就,也不想紙上談兵,但求步步落實。”
旭昉低頭撫袖,不疾不徐道:“用民心解疑心,需耐得住時日,孤等得。”
廳中衆人聞言心中皆是一震,不約而同地抱拳肅聲道:“屬下謹記!”
旭昉微微颔首,轉眼看向窗外晴光漸盛,眉目間浮起一絲輕松之意,語聲和緩:“今日便下鄉走一遭,幾位随孤一道去看看。光說不行,還是得踏實踩幾腳泥地,才知道怎麼改才改得牢不是。”
衆人齊齊稱諾,廳内氣氛頓時一松。
旭昉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唇邊泛起淺笑:“走得慢點沒關系,事做實了,比什麼都強。日後這大甯衛要真能多些綠田少些荒地,我這田啊,種的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