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從生苔的檐角滴下。
五葬天的水牢陰涼,終日不見光。手臂粗的鎖鍊連接着石柱,在正中央的人影周圍環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圈,圈形結界的光芒猶如金剛,困住那道單薄蒼白形形影。
水牢的門開了。
一個全副武裝的兵甲走進,個頭高大,手裡端着碗透明的水,徑直走向雲一。
獨屬于兵甲冷冰冰的摩擦聲緩緩靠近,雲一睜眼,無瞳的雙目直勾勾地盯向來人。
黯淡的光線裡,她的眼球是灰白,膚色卻透着鴨蛋青,白的有些瘆人。
“喝水。”
兵甲的嗓音糙啞冷漠,“等會宮主要親自審你。”
“……”
雲一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低頭“看”向水碗。
兵甲将水遞到唇邊,十分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喂進她嘴裡,清涼的汁液滾過喉嚨,良久,他緩慢而沉重的站起,踢踏踢踏往外走。
“别演了。”
一隻烏鴉從兵甲的後頸飛出,拍打着翅膀在狹小的水牢裡亂飛。
鳥喙一開一合,發出刺耳沙啞的聲音。
“有意思麼?”
兵甲頓時停在原地,片刻後脊背一顫,所有嚴肅煙消雲散,他彎下腰,吃吃地笑了一會兒,摘下面具轉過身,露出一張黥面。
細緻到惡心的黑色紋路在那張臉上不斷扭曲旋轉,倘若柏如魚在此,就該認出,這就是那晚令柏墨臨入魔的罪魁禍首,文臉男。
“我在下面放了一隻元嬰境的魔,這群修士忙着去抓呢,沒空管我們。”
盡管穿着厚重的兵甲,他的狀态卻十分松弛,一步一步靠近,邪惡低聲道:“不過雲一大師,在救你之前,我倒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雲一的眼白沒有情緒,正對着男人臉上惡寒的紋身,她也表現不出任何。
“什麼問題?”
烏鴉在頭頂飛。
“不是你說,我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出現在拂荒城,吸引注意力就行嗎。”
雲一微微偏頭。
“事情敗露,惹了神域的眼線,把我扯進去,這才是你的目的,對吧。”
“大師此言差矣。”
文臉男靠近,笑嘻嘻,“你答應幫我的時候,不就是主動踏上這條船嗎?”
“……”
“放心吧,我什麼都沒說。”烏鴉的舌頭鼓噪,卻莫名聽出一種疲憊,“徐名晟就是徐輕雪。”
文臉男一頓。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擡手一劃,鎖鍊應聲斷開。雲一站起,走出水牢,在震天的铿锵斬魔聲中,兩人不疾不徐,緩緩走向出口。
-
蜀閣,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并非在地面,而是在一棵樹上。
沒有樹葉,粗虬的植桠伸張,扁而寬地展開,呈标準的對稱狀,上方承載着雄壯闊氣的瓊樓玉宇。樹幹中間被架空,和外部妖市一樣,無數台階和廊道蛛網般相連,恰似一個源源不斷齧合的核心齒輪,帶動了整個世界的運轉。
房璃一行人帶着隐形的罪枷,一路上收獲了不少目光。
廖燕貼心地遞過來一個細白的瓶子,打開,沖天的妖氣撲面而來。
“這是能夠暫時加上妖氣的藥丸,”廖燕道,“吃兩顆吧。”
對于這個藏在流骨碛底下的神秘組織,即使是房璃也知之甚少,隻不過,并不是她不能知道。
而是她不想知道。
也是從八年前的那一晚過後,房璃才徹底發現,谛聽的能力都有高昂的代價,即使有了神英侍者,也隻不過是抵消掉了一部分。用得越多,反噬越大。
有一段時間,房璃察覺自己變得十分嗜睡,經常一睜眼,已經赤腳站在了東宮的黑夜裡,周圍都是舉着燈籠的宮人婢子。
紅光血腥,而她黑發如瀑,膚色勝雪,腳底冰涼。
不必照鏡,隻需看看旁人惶恐的神情,就知道是怎樣一幅場景。
她一直以為那是夢遊。
直到後來發現,她不是睡着了,而是失去了意識。
所以,失去了意識的她,這具身體又是誰在掌控?
房璃感到一陣惡寒。
她決心不讓這樣的“夢遊”再度發生。
所以她拒絕了銀蟬。同光宗的八年,旁的弟子都是修行學術,而她,還需要學會封閉自己谛聽的感知。有關這個世界、那些被稱作秘密的事情,她逐漸不再依靠捷徑,而是通過眼睛和時間,通過紙張和筆墨,用最世俗的感官和體驗,去一寸一寸地撫摸。
隻有這樣,世界的紋理終于前所未有的清晰。
房璃擡頭,看着蜀閣裡奪目晃眼的複雜結構,紛繁的妖怪行走其間,如果不是沖天的妖氣,倒真恰似人間。
而現在,她要了解這個地方,就像從前她了解所有事情那樣,用眼睛,用耳朵,用手用腳,親自摸清楚,這座妖市的輪廓和骨肉。
他們往上走。
“以諸位的見識,妖市在你們眼中的格局,恐怕不值一提。”廖燕手裡握着鎖鍊,鎖鍊連接着三人,這麼一長串走過去,十分的引人注目,“但即使是這種小地方,想要保存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你們是在流骨碛遇到那幾隻妖的吧。”
三人點頭。
“妖市的運轉需要資源,蜀閣承擔了這其中的大部分,隻不過,再嚴謹的結構也有積灰,出于謀生需求,許多妖都會選擇化形混入人間的集市。”
“你們之所以在流骨碛看到它們,是因為它們學藝不精,妖氣不足,化形不準,隻敢在荒無人煙之地靠運氣搶劫,運氣好的話。”
廖燕頓了頓,帶上了一點狡黠的笑意。
“就會撿到試圖混入妖市的人族,從蜀閣手中獲取一筆可觀的賞金。”
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