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問題就來了。
如果花湘玉沒有說謊,柏墨臨為什麼要欺騙他們?
柏墨臨,不對,盡管是柏墨臨的軀殼,但這具身體裡,應當是死去多年的柏如魚。
柏如魚的眼睛看着房璃。
一年前,拂荒城發生了挖棺走屍案,彼時人們并不知那關系着拂荒城未來的命運,也無暇顧及,因為緊接着,假城主偷梁換柱,拂荒城數十年未有進行過的城中修繕,開始了。
作為城中第一大商賈的柏家慷慨解囊,主動捐獻錢帛,為此,城主親自到府拜謝,當晚柏府内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也就是在那一晚,死在池中多年的柏如魚亡靈受到感召,從池中現世。
柏如魚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或者說她沒有“死”的意識。
隻是在魂魄清醒的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雖然已經死了,但仍留在人間。
沒有入地府,為什麼?
“自然是有東西将你留在了這裡。”
嗓音響起,一雙蒼白的足自黑暗中踏出,趾上有一顆紅痣,宛如雪上灼灼。
在看到那個人的臉之前,柏如魚先看到了他遞來的東西。
是一方繡架。
髒朽的布帕上,未完成的并蒂蓮半朵凋零着,多年以來埋在土下也無法繼續盛開。柏如魚伸手去拿,半透明的手指卻穿過了繡架,她的動作停了一瞬,松下來,苦笑。
“所以我為何又醒了?”
她擡頭,眼神一震。
站在不遠處的人,臉上黥着斷裂的、漩渦般的文身,每一條墨紋上都似有紋路流動,看上去,就像是這個人的肌肉不斷扭曲,令人頭皮發麻。
這樣的容貌令人看上一眼就想挪開眼睛,自然,柏如魚也沒能看清他的五官。
那人笑了笑,實際上柏如魚并沒有看見他的笑,隻是聽見他含笑的聲音:“自然,是我喊醒的。”
嗓音像浸冰水的竹葉,韌而薄,風吹而落,殺人不見血。
尚未反應,他已伸手,掌心浮現出一枚漆黑的種子。
黑的深不見底,仿佛來自九重天外能夠吞噬萬物。柏如魚的心智還停留在年少,剛從混沌中蘇醒,甚至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那人就掐住了種子,朝着她的眉心一彈。
種子輕飄飄地飛向柏如魚,在黑夜中散發出攝人的光暈。恰在這時,一旁的大樹背後猝然響起不合時宜的一聲:
“柏如魚?”
柏墨臨餘驚未消,捂着胸口緩緩走出,臉上滿是見了鬼的不可置信。
她的眼神在魂魄和文臉男子之間徘徊一瞬,疾步轉到了柏如魚的面前,生怕是幻覺,想再看清些。
柏如魚卻陡然生出不祥的預感:“等等!你先——”
話音未落,柏墨臨猛地捂住後頸,面露疑惑,柏如魚暗道不妙,下一秒就看見妹妹表情微僵,呼吸陡然急促,肌肉開始遽烈地抖顫起來!
文臉男子顯然也沒想到這一變故,一時滞在原地。
那些湧動的漩渦導緻他臉上的表情不明,隻能勉強認出扯起的嘴角,失笑道:“竟會如此,罷了,都是因果。不知繼承蓮聖遺脈的人吞服了這魔種,會發生什麼?”
“會發生什麼呢?”
他低吟,哧哧笑着,轉身融入了夜色,任憑柏如魚逐漸消散的魂魄在菖蒲叢邊大聲喊叫。
柏如魚跪倒在地,透明的身軀無法觸碰痛苦抽搐的妹妹。
她看着自己正在銷蝕的軀殼,神情瀕臨崩潰邊緣,咬了咬牙,幹脆悶頭紮進了柏墨臨的身軀!
神奇的是,在進入柏墨臨之後,她很快停止了抽搐,捂着胸口緩緩坐起,聽見識海中傳來柏如魚的聲音,仍舊未從驚魂中緩過神來。
“可魔種畢竟是魔種,是讓一個正常人變成邪魔的東西,我和柏墨臨想盡各種辦法苦苦壓制,中途發現衆人無法正常視魔,為遂圍起了蒺藜小院,驅散了貼身侍婢,對外稱懼光,一方面減少外出,另一方面引起旁人的懷疑。好在娘親心思敏感,請了不少驅魔人,可,還是……”
即使柏如魚不說,房璃也能夠猜得到接下來的走向。
魔種一日不除,柏墨臨便一日比一日危險,甚至魔種試圖先吸收寄存在柏墨臨體内的柏如魚殘魂。于是在房璃和普陳到來以後,柏墨臨想出了一個辦法。
往日來府的驅魔人皆被縛靈咒影響,無法視魔,自然都是無功而返。這一次,她裝出了兩個人格,首先引起了房璃和普陳的懷疑,不至于武斷定論。
原本一切都順利進行。
可人算比不上天算,就在房璃來到的第二日,仿佛是感受到了威脅,魔種的氣息突飛猛進,迅速膨脹了。
當天夜晚,柏墨臨失去神智,在魔種的支配下逃出蒺藜小院,繞巷道,直奔城郊。
她的意識時醒時不醒,醒的時候和魔種拼命抗争,每一次睜眼都身在不同的地方。柏墨臨感到恐懼,她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盡管手上沒有半分血腥,可她亦不知道,自己将要殺多少人。
就這樣昏昏沉沉,經過菜農的院落時,那戶人家正在煮夜宵,柴火竈灼灼隆隆。約莫是被那香味吸引,柏墨臨半昏半醒的翻過院落,院中有兩個娃娃正在蹲着比賽擊石。
石子落在柏墨臨的腳下時,她和小孩有一瞬間的對視。
那小孩的眼瞳碩大,清澈,羊羔樣的無知,是世上最有可能,最無限的事物。
她将那東西捏碎了。
第二日,她在蒺藜小院的床榻上醒來,呼吸間的腥氣顆粒般蔓延肺腑,她無聲地張着嘴,肩頸抽動,眼淚在發絲間積泉。
徹底地崩潰了。
也就是在那時,柏墨臨躺在床上,感受着體内日漸消逝的柏如魚,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從出生就是不自知的籠中鳥,追逐過自由,卻也被這自由捆綁。很想灑脫,灑脫卻成為了一道緊箍咒,日日咒的她不得安甯。
她殺了人,她有罪。與其後半生在罪孽和禁锢中過活,不如孤注一擲,為另一個人掙出條生路。
一體兩魂,一魂入魔。與其讓衆人以為柏墨臨成魔,見此相貌軀殼生畏,幹脆将禍水推到已死的柏如魚身上,而她一人分飾兩角,讓驅魔人殺死自己,如此,柏如魚便能以樂善好施身中邪魔的可憐柏二小姐身份,幹幹淨淨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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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要逃婚。”
房璃看着柏如魚,“她想自由,亦想讓你自由。”
“柏墨臨或許屬意齊長鶴,但我不是她。”柏如魚木着臉,“她未經允許交給我遺志,我偏不要随着柏墨臨的模子過活,她有自由,我亦有自由。”
“她不是說,還沒看過萬水千山,還沒見過并蒂蓮開,我便用她這雙眼去找一找,看一看,遲早……你笑什麼?”
柏如魚的表情緊巴巴的,“我妹妹死了,你也笑得出來?”
房璃拍了拍臉。
“生亦何歡,死亦何懼,是她從容的選擇,旁人又有什麼值得哀悼。我隻是笑,”棕榈酒一樣的眼眸上下掃量,房璃話鋒一轉,感恸道,“你要逃婚,我也要逃,不覺得巧之又巧,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命運麼?”
柏墨臨:“?”
“不如我們合作,”她上前一步,高深莫測,“一起逃,如何?”
柏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