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暴雨如注。
雷電威懾,在腳邊震蕩,整個拂荒城成了一座半化不化的泥城,在黑夜與亮晝之間反複橫跳。
仿佛是壓抑許久的春潮,在動蕩中蘇醒驚蟄。
拂荒城,出關口。
今日離城的人不多,樓高的船隻隐匿在雨幕之中,隻有船艙内星星點點的燈火,被潑也似的雨水模糊,宛如遊蕩在海上的金色幽靈。
“把魚符都拿出來!兜帽摘下,露臉!”
身披黑甲的修士聲如洪鐘,蓋過天地沆瀣一氣的奏樂,堪比雷聲,“一個一個上船!快點!魚符都拿出來!”
暴雨交響,長隊裡卻泛起波紋似的議論。
“咦,今日查令的看着怎麼和以前的不一樣呢?”
“傻子,喏,那,那麼大個旗子你認不出來?這是來抓人了。”
“狴犴宮?”那人微微皺眉,“誰啊,這麼大排面。”
話未畢,他臉色一變。
“不會是……”
“就是。”
估計是嫌那名字太晦氣,談話的兩人都倏地閉上嘴,默契的沒有繼續。
又是一道驚雷,震天撼地。
車輪骨碌碌碾過積水的青石闆,一個清瘦的身影披着油紙雨衣從馬車上下來,偌大的兜帽蓋住臉,隻留一個尖尖的下巴。随行的兩個丫鬟模樣的人,也一起站到了隊伍的尾端。
很快,修士緊湊的聲音壓了過來:
“魚符魚符!摘下帽子!露臉!”
一旁的丫鬟趕緊道:“大人,我家小姐身子骨虛,懼風,魚符可以,這帽子就别摘了,成嗎?”
她的語氣哀求,吸引了輔佐的拂荒衛兵,一些人聚過來,立刻認出了兜帽底下的人,“二小姐!”
柏如魚擡起頭,露出蒼白清麗的面頰。
兩顆眼瞳碩大且漆黑,初見無礙,直視久了,便會感到心裡發怵。衛兵道:“這是柏府的二小姐,可以放行。”
“不管是哪個府的幾小姐,狴犴令行,城中有嫌犯流竄,不得随意放行!”修士的口氣硬邦邦,不容置疑道,“摘下兜帽!”
僵持之際,連衛兵也啞了聲。柏如魚沉默幾許,擡手摘下兜帽,密集的雨珠很快打濕發絲,将她薄薄的臉打的宛如金紙,那些未愈的傷痕更加觸目驚心。修士容色冷峻,舉着明燈探照,一寸寸掃過,最後揮手:
“過!”
丫鬟應聲,趕緊替柏如魚戴上兜帽,手搭涼棚,一隻腳踏上了艞闆。
“等等。”
丫鬟心裡一咯噔。
轉頭,隔着厚重的雨幕,喻蔔抱臂站在不遠處,顯然是目睹了全過程。
他的視線仿佛長了牙齒,緊緊地咬着丫鬟,一刻也不放松。
他擡了擡下巴,修士立即心領神會,上前厲聲:“你們兩個,過來!”
丫鬟乖順上前,内心則是在飛速思考。
餘光瞥見喻蔔大步走過來,她忽然記起某位擅長易容的逃犯說過,此人在狴犴宮中常負責驗屍查案,目力超人,極善摸骨,一旦碰到臉,所有的僞裝都将如剔骨剝肉,不複存在。
心念電轉間,喻蔔已經星移電掣般伸出了手!
眼看就要碰到鼻梁。千鈞一發之際,另外一個丫鬟身形瞬動,匕首壓到柏如魚的脖頸處,揚聲喊道:“退後!”
被摸骨的丫鬟眼睛一閉,心道完蛋。
最壞的情況,還是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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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陳無法理解自己的師妹,原因有三。
一,他無法理解她的性别。雖說是師妹,卻扮得天衣無縫的男裝當了他八年的師弟,愣是沒有露出一絲破綻。
期間修行,共宿,日常起居,光是想想這裡面的關竅,普陳便感到後頸發麻,難以置信。
二,他無法理解她的行事。就比如說剛剛,他們躲在秘境裡,這是毫無道理的,因為遲早要出去,現在躲着,也隻是延遲了被抓的時間,順便惹怒那位狴犴宮的大人,可謂百害而無一利。
三,也是最頭疼的,他無法理解她在想什麼。
普陳站在碼頭前,看着房璃挾持着柏墨臨的傲然背影,周圍一片黑壓壓的修士,雪亮的劍光翻騰,他的腦瓜子也嗡嗡的疼。
他掐了掐眉心,有些崩潰:“這就是你想出來的辦法?”
半路丢下他一個人引開戰力,敢情就是為了去找柏墨臨,行此挾持性命之法??
先前柏墨臨不是沒有隐晦的提過,但那個時候房璃拒絕了,态度叫一個義正言辭。
和如今這副嘴臉,不能說判若兩人,簡直是天差地别。
房璃并不理會他,隻将刀刃摁在“柏墨臨”的脖頸,沒留餘地壓出了一條血線,對着一圈官兵道:
“讓開,否則大家都得死。”
不要。
不要說這麼反派的台詞啊。
普陳無法形容内心的絕望。
背着這罪名讓他每一日都過得十分煎熬,隻恨不能盡快找到真相洗脫。房璃卻恰恰與他相反,不僅壓根不在意,還反過來加深印象,何其不可為!
衛兵已經順着房璃的思路恍然大悟,恨道:“方才你站在二小姐身後,定是你一路挾持!賊人!狴犴宮在此,還不速速束手就擒!”
“我就擒?”房璃失笑,看向柏如魚繃緊的表情,微微挑眉,“那就看,是我先被擒。”
她擡起匕首作勢要刺:“還是你們的二小姐先死?”
衆人退至包圍圈外,遠遠地看着這一幕,驚慌的議論宛如一層無形的壓力,施加在所有狴犴宮的修士身上。
氛圍一時僵持。
“别信她的話!”
喻蔔大喊,“此女狡詐,救過她兩次,和柏墨臨定然關系非凡。二小姐,同流合污不可取,你現在悔悟,還來得及!”
柏如魚木着臉,眼珠緩緩挪移。
“悔悟。”
她拔高音量,慷慨激昂,“是,我悔悟!”
“是我柏二無勇,早知她會以我脅迫諸位,在她向我舉刀的時候,我就該一頭撞死!”
喻蔔:“……”
不,他想要聽的不是這個。
房璃拿腳尖碰了碰柏如魚的小腿肚,收着點,人設不對,演過了。
聽着柏如魚一番悲壯之言,除狴犴宮以外的圍觀者臉上皆是感戚難當,有幾人頂着雨水抓住修士的手臂顫聲:“大人,二小姐是好人,你們要救救她啊!”
喻蔔聽見了,繃着臉;
房璃聽見了,心中喊了聲抱歉。
艞闆附近多是拂荒衛兵,認得柏墨臨的臉,不肯傷她,被逼的步步後退。眼看着就要上船,這時房璃耳尖一動,某種熟悉的預感如同冒頭的針尖,還沒現出形狀,便聽見身後響起:
“璃姑娘。”
足靴緩緩踏過積水,泥點漂浮在周圍,沒有一滴濺到靴子精緻的緞面。
“幾天不見,别來無恙否?”
一字一頓,字字咬牙。
語氣間冷意彌漫,像是要把傾盆的暴雨都凝凍,可見恨之深切。
瞥見普陳古怪的視線,房璃才意識到自己在笑,唇角輕輕揚起,像陽春的一彎柳葉。
她披着油紙衣,雨珠在身上濺出白漆似的點,房璃挾持着柏墨臨稍稍轉身,扭頭,對上徐名晟掉冰碴的視線。
他寒聲笑了一下,腮幫子發緊,說出口的語氣卻溫和似泉:
“傀儡造價昂貴,你毀了我三個,不打算賠付,還想逃債麼?”
“事急從權之舉,何況,三個傀儡換一鎮一城,這樣好的買賣,徐大人說的這麼生分,”她道,“才叫人寒心。”
雨水瀑布般從兜帽上滑落,深深浸入房璃的發絲,面頰,衣身。
易容用的黃泥脫落,于是徐名晟看見了那些尚未痊愈的傷:網紋一樣的痂口從房璃的臉延伸入衣領,仿佛打碎過再重組。偏偏,神情風輕雲淡,甚至還有餘力微笑。
徐名晟緊緊地盯着她,半晌發笑,“我說過,事情結束以後,我會親手逮捕你。”
“我也說過,”房璃回視,黑夜沉在那汪淺色的眼瞳裡,語氣輕緩,“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磅礴的雨幕忽然撕裂,扭曲,破碎,旋轉。
可怖的靈力威壓自徐名晟腳下頓起,喻蔔寒羊心知自家主子這回是真怒了,還沒來得及出聲勸阻,旁邊的拂荒衛兵便齊齊驚慌道:
“大人不可!”“柏二小姐還在那妖女手上!”“犯人是該抓,二小姐何辜,大人不可!”“三思啊大人……”
“……”
看着徐名晟逐漸走向鍋底的臉色,房璃隻覺得十分有趣。
笑意憋在唇角,化作流光從眼尾溢出。
隻是闌風長雨,沒有人能看到。
她嘿嘿一笑:“徐大人,民意不可違啊,你就放我走吧。”
徐名晟靜默。
他擡手,握住劍鞘,在喻蔔和寒羊震驚的目光中緩緩拔劍,寒芒指向房璃,氣勢逼人。
徐名晟的本命劍并不帶在身邊,所佩皆是普通靈劍。即便如此,那把劍在他的手中,也仿佛九天寒霜,淩冽不似凡物。
“你救過柏墨臨兩次,與她的恩情非常,”他看着,少女的發絲在水面反光中飛揚,一字一句,“我怎知,這不是你與她是的合作?”
“大可以試試,”房璃握着匕首輕松寫意地壓進一步,瘦長的血流自雪白的脖頸緩緩淌下,語氣輕俏,“就看徐大人肯不肯拿人命賭了。”
拿人命賭。
金蟾鎮時,房璃敢借鎮上百餘口人的性命與乞丐相賭,她是能夠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同時也确信,徐名晟絕對做不出來。
正因此,她才有了和狴犴宮使者叫嚣的資本。
她沒有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從頭到尾,狴犴宮要抓的都是同光宗普陳,而她普璃頂多算個幫兇。
為了一個幫兇賭上一條珍貴的人命,這樣的賬不用算,房璃心裡都門清。
“你可知,從未有人,能從我的劍下逃脫。”徐名晟維持着那個姿勢,卻見房璃嗤笑一聲,毫不在意這句威脅,眨眼道:“那我豈不是太榮幸了?”
“……”
場面僵持之際,身後的靈舟發出沉悶而悠長的号角,普陳心領神會,就地畫陣,金光驟開,一根無形的鎖鍊蔓延伸向靈舟。
房璃一隻手握着匕首摁在柏墨臨的身前,另一隻手舉起,歪頭彎了彎五根指頭,轉移陣的金光将她淹沒。
“再見,名晟君。”
她消失的第一時間,徐名晟立刻放下劍,對下屬道:“跟緊這艘船。”
話音未落,水面上疏忽一閃,已然空空如也。
徐名晟:“……”
“宮主,他們的轉移陣大概直通駕駛艙,用靈舟自帶的轉移陣逃走了。”
寒羊越說越心驚,“他們并非打算上船逃跑,而是直接……劫船。”
徐名晟忽然意識到了什麼,“那船……”
“那船是空的。”
視線一轉,花湘玉站在街上,油紙傘微微傾斜,天雷滾滾。她的容色微峻,朝着徐名晟福身,道:“這是柏府船隊閑餘的船隻,老身管教不嚴,叫墨臨得了船鑰,這才和賊人同流合污。”
說這話的時候,花湘玉的語氣波瀾不驚,絲毫聽不出女兒“同流合污”的痛心。
徐名晟垂了垂眼,“賊人狡詐,不怪夫人。”
他轉身,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話,“回狴犴宮,聯系玄部,用星盤查。”
此時此刻,遙遠的海面上,一道陣法湧現,緊接着船隻破空而出,壓碎浪湧,緩緩駛入。
烏雲不再,夕陽斜落,水面上碎金浮湧,攪動着空氣喧嚣。
“這藥不太好,隻能止得了血,但估計要留疤。”房璃合上藥瓶,轉頭,柏如魚扶着靈舟的欄杆,正癡迷地瞧着海上的風光。
船隻平穩行駛在海面上,日月輝映,雲層燒出了暗痂,正是白天黑夜交換的時刻。房璃走過去,順着她的視線道:
“你是船商的女兒,我以為你早就看膩海了。”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可見足夠美好的事物,隻見一眼都要日日在記憶中觀摩,又怎會生出膩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