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禮備婚瑣碎,專有内廷司女官來教崔雪朝那一日的儀程。
深藍黑的袆衣,大袖高交領,通體滿繡顯貴的翟鳥紋,素紗中單,白色墣紋領,但衣緣卻是赤朱色。因衣裳相連并不異色故而蔽膝随裳呈青色。每一件選用輕薄如雲的細緞,由内廷針線局最為出色的宮女照着皇後娘娘尺寸量身制作。
陛下對大婚儀式上皇後娘娘的穿戴格外矚目,針線局的領事嬷嬷往崔家跑得很勤。
萬姑姑前腳剛送走針線局的人,後腳器物司的内監到了,一問,陛下覺得給皇後娘娘鳳冠上的博鬓該配十三花钿,娘娘意下如何?
萬姑姑解釋道:“鳳冠上的十二花樹乃是比照前朝鳳冠的标制,再此之上額外添一道花钿,可見陛下對娘娘您的愛重。”
愛不知有多少,重是實實在在的分量。
金燦燦的鳳冠雖不是純金打造,選用色更輝的銅鎏金,但整個鳳冠面上的十三課花樹,以及由花梗花瓣和花蕊皆是錘揲、掐絲等工藝繁複造物,數不清的珍珠和漢白玉點綴其中。
每每着盛裝佩冠帶跟着禮儀官演練一次,都會有種耗去生命的錯覺。
屋内冰鑒扇呼啦呼啦吹着涼風,崔雪朝剝去一身貴服,無力地癱在床上。
六月初六那日自己頂着烈日要從乾門上步行走上一刻鐘到太極殿,想想就頭皮發麻。
幸而秦媽媽的手藝能撫慰她剛生出的煩悶。
櫻桃畢羅,巨勝奴,牡丹燕菜,最為鮮美的自然是酸漿魚脍。
剛吃沒兩口,萬姑姑在門上請示,急忙忙擦去嘴角的酥碎末,一本正經地讓人進來。
“娘娘,方才府下管家送來一個寶匣,說是崔大人為您準備的随嫁單子,請您過目。”
“拿過來吧。”
除了十幾張數額較大的銀票,匣子裡還裝了幾張地契。
有望京街面上的六間鋪子,京南的兩座三進院子,劍南臨都城的好幾座寶山和五百畝田。
若按之前父親的規劃,崔雪朝要嫁給某一郎将,這樣的随嫁單子可謂豐厚過頭。但以她今日為後的尊榮,這樣的嫁資屬正常。
萬姑姑見阿屏嘀咕着這一匣子值多少錢,想起近日進出的宮人跟她說的消息,心下隐憂。
衆人皆知陛下為淮北救災騰出了大婚之儀的銀子,中宮之主的體面不能掉,便下旨從簡其餘幾位小主的封典。
高二姑娘冊為安妃,要和中宮娘娘同日入宮。宮中要從簡她的封儀,她卻不肯低人太多,竟是自掏腰包給内廷力求裝點雅貴并肩,且安妃将來要住的千熙宮竟也開始翻新!
自掏腰包的買賣,就連陛下都不曾說什麼。
隻是銀子流入内廷,聲勢造起來,底下的宮人和内監們整日光龇牙咧嘴地念着安妃的恩德,早把中宮娘娘忘在腦後了!
大前日是沁陽縣主的及笄禮,望京好些女眷上門慶賀,娘娘雖不曾入縡後廷,但禮數上不曾少,萬姑姑親自出馬送了一份得體又大氣的賀禮。
偏生她剛代娘娘送上賀禮,那頭高家夫人上門捎帶了高二姑娘的随禮,好璀璨奪目迷人眼的一套翡翠頭面。
那沁陽縣主是個心裡沒數的,一瞧見紅盤上的翡翠首飾,直接伸手拿其中的鬓钗戴上,笑呵呵地沖着神情各異的諸位女眷展示起來。
宮還沒入,兩宮之間的鬥争已在暗處上演起來。
今兒崔府送了随嫁,挑不出錯卻也沒顯出中宮娘娘該有的富庶氣來,等将來出降,旁人打聽到娘娘随嫁,又不知要起多少笑話。
崔雪朝沒有挖窮娘家擺闊的心思。
當年偌大崔府被抄在意料之中,母親提前藏了銀票和田莊地契,後來為救父親出獄花去大半,隻剩京郊田産尚在。
西陵崔家的底蘊在劍南一道,望京高門之間崔家尚算新門閥。
她知道這一匣子的東西對于父親來說已是盡力,并無不滿,還把其中兩間最富庶地段的鋪子挑出來讓人送到松柏院。
松柏院住着剛繼過來的嗣子,崔梅越,今年剛滿二十,尚未娶親。給嗣弟和給崔家并無差别。
東西送過去沒多久,門下回禀說梅越少爺來給娘娘謝恩了。
二十年歲的郎君正是意氣風發的好年歲,在内監引領下走來的青年步伐從容不迫,生得幾分倜傥氣卻斂盡于懷,及至門下,撩袍跪下請安。
崔雪朝讓他不必多禮,等他站起擡眼看過來,面露和善:“在松柏院住着習慣嗎?”
“勞娘娘記挂,松柏院雅緻安靜,弟弟住着很好。”
又問:“你雙親安置如何?”
崔梅越面懷感激:“父親的腿疾是陳年舊疴,須得靜養。母親說劍南老家氣候溫潤,待暑期過了,她們二人想歸鄉安度晚年。”
其實大家都明白,什麼安度晚年,不過是那老兩口留在望京,讓崔舉這名頭上的嗣父如何自處?
嗣子乃是崔梅越自己争來的,想必這等安排也在預料之中。
崔雪朝說也好,提及兩間鋪子:“崔家舊時經曆過難關,如今翻身一切尚須重新開始,那兩間鋪子擱在你名下,将來聘媳或是官場行走你不至于太緊張。”
這是真心實意的話,崔梅越心頭微暖,另提起一事:“前些時候太學學正找我問過話,話語間提及科考一事...”
聽他語氣停頓,崔雪朝:“可有不妥?”
崔梅越:“不是不妥,隻是學正話風有些奇怪。”
他往左右看看,因着是家裡人說話,隻親近的宮人伺候,于是直言:“總感覺在提點我某些述論偏重。娘娘,我雖落榜過一次,但從沒想過靠娘娘的關系提前得悉考卷内容,不知是......”
“此事并非是我的意思。”
崔雪朝往萬姑姑那兒遞去一眼,萬姑姑颔首示意往廊下而去,“不拘旁人說什麼,你清受本心即可。陛下提前一年開恩科,本是為了濯選有才之輩,你若無才,我不會徇私為你占去其他士人的席位。”
如此,崔梅越放下心來。
他雖全力争來大宗嗣子的位置,并非為了取巧富貴,一為榮養雙親,二也是想有一個公平的機會,正大光明地實現男兒建功立業的志向。
困擾自己多日的煩惱消去,崔梅越又道:“再有幾日就是三房嬌娘堂妹的出閣吉日,屆時娘娘可要去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