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該死,當年是我不該與老爺暗中來往。娘娘,冤有頭債有主,您如何處置我要殺要剮,由着您出氣。可是...”
趙柔娘撕心裂肺喊:“鼎兒是你父親的血脈,是您的血親弟弟,他是無辜的!”
“我的親弟弟也是無辜的。”
崔雪朝紅着眼眶兩手比個大小:“我把他捧在手裡,隻有這麼大。姨娘,您說他無辜嗎?”
趙柔娘長嚎一聲:“可是當年的事兒并非我主動,我也是被逼無奈,我不是成心要介入......”
“我知道。”
崔雪朝道:“母親臨去前同我說了,說你寡居在娘家很不容易,你有你的難處,你與她自小一塊長大,若非不得已,不會做出鮮廉寡恥之舉。”
“可是姨娘,我有一問,不知你能不能摸着良心坦誠相告?最開始你是被趙家人算計,不得已而屈從。那事後你又為何不告知于我母親,反而一錯再錯以緻她驟然知曉你背叛她的事情釀成人禍呢?”
盤踞當地的趙家是真兇,趙柔娘則是其中幫兇,隻是這麼多年她總以受害者身份自居,“姨娘,時間長了,你自己騙自己,信以為真了吧?”
趙柔娘哭音噎住,瞠目片刻,無力地癱在地上不再開口。
然而,始作俑者還有一人。
世道不給婦人活路,男人趁危而入。
崔雪朝看向崔舉:“母親不叫我尋姨娘的麻煩。父親,這麼多年,我有半分為難過姨娘和崔荷的地方嗎?”
崔舉說不曾。
何止為難,長女能忍讓的都讓了,就連親生父親都拱手相讓。
“母親留下的遺産并不多,我算一個,這一代崔氏大宗正室夫人的名号算一個。各位叔伯,我們母女忍讓諸多,今日我替我母親要一個‘後無來者’,不過分吧?”
有個上了年紀的族公抖着胡須顫道:“倒反天罡!你這是要讓你父親為你母親守節不成?!”從來隻有女子守節,何曾聽過男人為女人守節?
“這位族公提議甚好。貞潔牌坊倒不必立,側房由着您喜好随意安置,隻是往後父親不得續弦不得扶正,父親以為如何?”
崔舉切齒道:“此舉于你聲名有何好處?再過一月你就要入皇家玉牒,大乾宗祭萬民叩拜,你此時逼親生父親後半生持節守鳏,傳揚出去,可知會招來多少天下士人唾罵?!”
“女兒多謝父親為我周全。隻是為人女對亡母的一點心意,天下人唾罵便唾罵吧。”
“瘋了,我看你是失心瘋了!”
崔舉又道:“你此番若傳到宮裡,陛下豈會容你?阿朝,你三思再三思!如對當年為父的行事不滿,我自會彌補你,今日所求實在有悖人倫!”
“崔大人”
門口候着的禁軍侍衛統領賀功這時開口:“微臣率親衛來此地前,陛下有言在先,今日隻要皇後娘娘安,萬事皆為天家意。”
“什...”
崔舉僵在當地,半晌,竟是啞口無言摔回圈椅。
崔雪朝閉上眼,多年積蓄在胸口的那口惡氣終于長舒而出,“諸位叔伯,事情就這般定下了。我給諸位三天時間擇選合适的人。三天後禀至大宗,上族譜更名牒,屆時搬來家中住下即可。”
各房見崔舉已然喪倒,自然不會二話。
且說了,大宗的榮光不可限量,過繼到大宗的人乃是嗣子。看眼下情勢,将來皇後娘娘怕會倚重,此等好事,犧牲崔舉一人後半生的正姻劃算得很。
于是衆人一一告退,片刻後,堂中隻剩自己人。
崔荷摟着什麼都不懂的崔鼎,眼神含恨,“阿朝姐姐,這些年我們從來沒有苛待過你,你今日為何要這般欺辱我們?”
那廂阿屏冷哼道:“二姑娘這話聽着古怪。我們大姑娘是家中嫡女,崔家先是大姑娘的家,崔大人先是大姑娘的父親。你們後來者本就該低大姑娘一頭,是大姑娘性子好,看你們母女可憐,不曾橫眉瞪眼苛待你們才對吧?”
崔荷咬着嘴唇,氣得發抖,“我今日才知你的心腸如此歹毒,虧得我把你當做親姐姐......”
“親姐姐?”
上座的崔雪朝嗤道:“你若真心視我為姐,又怎會明知我母親去世,在我面前與你阿娘和美開懷?又怎會天真無邪地在我面前,與我的父親任性撒嬌?”
“論起歹毒,我怎會赢過你呢?”
她知道今日之後自己跟父親的關系徹底破裂無法修複,索性說個明白,“父親,當年你我都知母親崩逝乃是趙家刻意為之。趁母親身邊隻有十二歲的阿屏在,他們刻意散播消息,以緻母親早産。
孩子胎位不順,趙家把持了那片住宅,謊稱端午盛宴街面混亂,醫館大夫被耽擱在路上了。弟弟悶死腹中,母親也被拖得沒命。”
“父親,每每看着姨娘和崔鼎與您和樂幸福,我便會想起母親去世那日的慘烈。崔荷奪走了我的父親,她們母子占了母親和弟弟的位置。無心也罷有意也好,他們一家三個踩着阿娘的屍骨逍遙自在,您不會有愧嗎?”
崔舉苦笑,“當年雖有消息稱末帝要倒,可我畢竟沒有起複,無權無勢...”
他的狡辯是世上最尖銳的刀,狠狠地紮進崔雪朝的心,不見血如刻骨!直到此刻都在推诿、在矯飾太平、在強調他的為難,不肯直面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懦弱。
父親失去妻子的傷痛被來自兇手的溫情撫平,他朝前看了,而她和母親成了他衣衫上一道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的褶皺。
從前不計較,是她勢弱,真如母親所言,放過自己朝前看。她計劃住在京郊田莊,餘生隻當自己是個孤兒。可偏生讓她入京又回了崔家,家不是家,看着他們一家四個和和美美,壓在心頭多年的恨一點點發酵出來。
解氣的處置,直接叫禁衛綁了趙氏三個,殺個痛快。父親不父親,送他去見母親最好。隻是真那般做了,往後餘生不就辜負了母親臨終前對她的愛護?
崔雪朝用盡生平最大的理智不在這些人面前暴露出軟弱和眼淚,“當年您說‘形勢比人強’,女兒銘記于心不敢忘卻。如今亦是形勢比人強,父親當日能低一次頭,今日便再低一回頭吧。”
崔舉一時劇震,惶惶擡眼,在長女看穿一切的目光下,強撐的僞裝分崩離析。
他後知後覺長女此刻的雲淡風輕是無數個日夜苦熬後的結果,那心頭上的傷疤早在他視而不見下結成了瘡痍。
看她身形瘦削,憶起她少時嬌嬌軟語依偎在自己懷裡的情景,一時老淚縱橫,“阿朝,是為父錯了!”
崔雪朝從那哽塞的話音中聽出真意,駐足深吸口氣,再回眸時釋然一笑:“家道中變,女兒一直覺得是自己在外招搖惹來禍害,是我毀了您為官做宰的壯志。很多年都覺得對不起您。而今我封做皇後,為家族帶來權勢榮光,那些因我而去的又因我而歸。”
“父親,欠你的,女兒還清了。”
言罷,再無二話。
邁出門檻,前半生的羁絆全都斷在了身後,欠了她的,她今日一次性讨回。她欠的,以身為代價付給了那座宮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