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融化後,天氣并沒有立刻變得暖和起來。
接連多日的陰雨讓道路變得泥濘不堪,馬車的出行變得極為困難。籠罩在雨霧中的森林輪廓模糊,哪怕是熟悉的路标,到了這種時候也會變得陌生起來。
這樣的天氣,隻有獵人們活動依舊。
瑪利亞最近回來時,忽略慣例的血腥氣,身上總是帶着土壤和苔藓的味道。但不論獵人身上有沒有血迹,雨珠是否不斷順着鬥篷往下滴落,她總會歡天喜地、搖頭擺尾、踢踢跳跳地迎上去,将毛茸茸的腦袋拱到獵人的手掌底下,以此表示自己最熱烈的歡迎和最純粹的喜悅。
“啊嗚——”
作為一頭狼時,一切都很簡單。
不論怎麼表達親昵,都不會有人将這視為愛戀的表現。
她可以盡情地在瑪利亞的腿邊蹭來蹭去,可以恣意地将腦袋貼到獵人的懷裡,哪怕輕輕舔舐獵人的臉頰,也隻會被當成是小狗在撒嬌。
複雜的是她作為人類存在的時間。
她不得不學會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讓眼神洩露自己心底翻湧的愛欲,不讓呼吸的節奏暴露自己每當和銀發的獵人對視,心髒就會被無形的手死死揪緊的事實。
她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喘不上氣,如同被甩到岸上的魚,獵人的目光是絞住她的銀網,同時也是讓她賴以生存的水分。
瑪利亞的目光落在别處時,她覺得自己體内焦灼得如同有火在燃燒。可瑪利亞的目光一旦落到她身上,她又會驚慌失措,生怕自己隐晦的願望在獵人的眼中無所遁形。
她忍得過于辛苦,有時候結束人類的時間變回狼形時,甚至會無意識舒一口氣。
她變回狼形變得心安理得,但用她的血液進行研究的勞倫斯心情就沒那麼美妙了。
研究進度不順,他最近和導師起了争執。作為實驗的相關人員之一,她當時也在現場,目睹了兩人意見産生分歧的過程。
書籍堆得有天花闆那麼高的房間,關在鐵籠裡的實驗樣本被擺到面容沉凝的老者面前。那鐵籠裡的老鼠本來患了緻死的疾病,獲得古墓裡的血液後卻奇迹般地不藥而愈,而且變得比之前更加健康強壯,體型比普通的老鼠還大上一圈有餘。
燭火在四周幽暗搖曳,那年邁的身影歎了口氣,用勸誡後輩的語氣對勞倫斯說:“獲得力量的野獸,依然隻是野獸。”
“它靈智尚未開啟,思維依然愚昧。”
“勞倫斯,你知道人類需要的是新的“眼睛”——能看到之前不可視之物的眼睛。”
“這個世界比人類所想的要廣闊深奧得多,但以人類有限的視野,能窺見的真相甚至還不如海邊的一顆沙粒。”
勞倫斯反駁說,兩者都同等重要:讓人類擺脫原本孱弱的軀殼,精神達到更高的境界——若無強健的□□,又如何承載偉大的思維?
物種的進化必然伴随生理結構的改變。也許人類之所以愚昧無知,正是受人類的生理所限。
哪怕短時間内無法實現人類的進化,若能夠醫治人類現有的疾病,這已足以成為人類曆史上巨大的裡程碑。
勞倫斯離開後,屋内陷入長久的寂靜。
坐在躺椅裡的長者看向天花闆。他是拜倫維斯的院長,勞倫斯和米克拉什共同的導師,被人尊稱為威廉大師。她和此人交談的次數屈指可數——準确地說,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
搖椅慢慢嘎吱作響,她以為對方都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正打算悄無聲息地溜出房間。
“你的血液……”老者依然看着天花闆,仿佛在一個人出神,“我聽勞倫斯說,效果不太理想。”
考慮到她一會兒變成狼一會兒變成人,對于這個評價,她一點都不驚訝。
“無法治愈疾病,無法讓傷口愈合,而且會阻礙古老的血液發揮作用,和勞倫斯期望中的一切背道而馳。”
那到身影慢悠悠地晃着搖椅,仿佛那鐘擺一般的節奏能幫助他更好地思考。
“他所見是失敗,我所見卻是潛能。”
她不太理解。
“勞倫斯想通過血液讓人類實現進化,但我卻擔心……這血液會讓人堕回野獸。”
搖椅晃動的聲音微微止息。
“人類和野獸之間的界限,向來細如蛛絲。”
爐火靜靜燃燒,将陰影長長地映在牆壁和地面上。瑪利亞還沒回來,她也暫時沒有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她牽過話頭,将談話繼續下去。
“為什麼會想要進化?”
威廉大師朝她看來,好像剛才她提出了“太陽為什麼每天都會升起來”一樣的問題。
她用腳尖踢踢地闆:“我從狼變成人,煩惱反而變多了。”
她在瑪利亞房間的沙發上做了窩。因為她發現自己若是睡在床上,那瑪利亞就會在其他地方休息——不管是長椅還是沙發,銀發的獵人習慣了獨來獨往,和其他人共睡一張床這件事,她好像從來沒嘗試過,也沒有嘗試的打算。
作為狼的時候可以盡情撒嬌,也不用擔心越界。但作為人類的時候,就算瑪利亞從來不說,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一樣。
變成人類後,她能夠表達的東西變多了,不能表達的東西也變多了。
好像變得更親近了,但同時也仿佛變得更遙遠了。
如果她一直……如果她隻是一頭狼,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煩惱了。
“人類想要變成神,但也許神也有神的煩惱呢?”她垂下眼簾,“也許神看着人類,會覺得當人類真簡單啊。存在于更複雜的維度的生物,煩惱估計也更複雜。”
所有生物都有各自的煩惱,而人類想要擺脫人類的煩惱,變成更高維度存在。
……但她覺得僅僅是作為狼,面對狼的煩惱,或者是作為人類,面對人類的煩惱,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不容易了。
光是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