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師回朝的慶功宴熱鬧非凡,端坐于桌邊的将士們端起酒杯,旅酬行酒,笑聲朗闊竟至上天。隻一人并不摻和這一片歡樂,他似是感到無趣,兀自把盞卻不斟酌,未染醉意的藍眸幽深,狀若無意落于對幾上。
對面的人大笑着喝酒吃肉,對他投來的視線一無所知。酒至酣時,這人方猝然想起自己的好兄弟,乃高聲喚了他的名字,對其他人介紹道:“在戰場上,喜羊羊與我配合得默契無間,我們二人聯手,斬了不少賊寇的狗頭!快哉,快哉!”
這一番信口開河,顯出此人酒意已然上了頭,隻見他複又提起酒壺,給自己斟了杯酒,沖對面的喜羊羊遙遙舉杯道:“喜兄弟,我敬你一杯!你、你在戰場上不知救了我多少回,仗義!我這人有仇必報,有恩,也必報。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兄弟,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幫忙!”
坐在一旁随侍的其夫人擔憂地蹙起新月眉,如蔥柔夷輕輕覆上男人壯碩臂膀:“夫君,莫要再喝了,飲酒傷身,不好……”
如此美人柔聲相勸,男人卻是不耐煩地甩開了她的手:“我跟喜兄弟說話,有你們女人什麼事?”話罷猶嫌不解氣,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仍覺不甚痛快,自己明明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被女人這般管制,豈不是要被傳成懼内的軟骨頭了?
遂不耐斥道:“不過是喝杯酒都要管東管西,你還沒醉月樓的姑娘識趣!”
你道醉月樓為何處?原是京城最有名的青樓,單單在京城駐留幾日的商隊都聽過醉月樓的名聲。男人将自己身世清白的夫人與青樓的風塵妓子做比較,顯然是将其貶進了塵埃裡。
美人眼圈一紅,素白着臉垂下纖細的脖頸,不再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男人熱情敬酒,喜羊羊便也舉起杯來,笑而望向對面的兄弟,餘光飄然落在一旁的粉紫瞳美人臉上:“好,以後大哥的事,便是在下的事。隻要能幫到大哥,某定将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那人朗然大笑,沾沾自喜自個兒與兄弟的肝膽相照,興頭兒上來了,他索性提起酒壺,仰頭将醇厚酒液送入口中,直呼痛快。他一心吃酒,自然沒有注意到,肝膽相照的兄弟朝自己敬酒時,沉沉藍眸竟是凝在了自己夫人頰側的美人淚上。
那是令人心悸的,勢在必得的眼神。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再次思及這句詩,往日裡滿心歡喜甜蜜的美羊羊隻覺心煩意亂,手上的荷包怎麼也繡不下去,最後還是重新放回了針線笸籮裡。
夫君從軍時,她日日盼、夜夜盼,盼着夫君早日平安歸來,好與自己相濡以沫、白頭偕老。可夫君回來之後,美羊羊發現,自己好似不如想象中那般歡天喜地。
興許是因為自己膩煩了等待,興許是因為自己接受不了落差,興許是因為自己喜新厭舊,興許是因為自己……
粉紫色的眼眸飛快閃過一絲難堪:她隻是不願意承認,其實真正的原因……興許是夫君沒有那麼喜歡自己。
自那日慶功宴之後,她的夫君除了上朝點卯之前會回府換上官服,其他時候都宿在醉月樓裡,整日尋歡作樂,好不快活。他此番作态,顯見是厭棄了美羊羊。後者因此在京城裡出了名,圈子裡其他婦人在私下聚會時提起美羊羊,總說她若非貌醜無顔,就是個母老虎,不然哪會惹得自己夫君如此嫌憎、甚至連家都不回了?
美羊羊有苦難言,無奈隻能自個兒吞了眼淚,待到人前,仍裝成個一無所知的沒事人模樣。不過心中郁結難解,她間或追念起此事,往往心中氣悶,暗自垂下淚來。在這般境況下,支撐她堅持下去的動力居然是、居然是……
府門被不輕不重敲了三下,門外傳來熟稔的聲音:“可問嫂夫人于府内否?”
美人輕抿起唇,雪腮飛上一片紅霞,紅得煞是好看。仿若報複成功的快感湧上心頭,她快步走去打開了門,且不急拉開門,隻怯生生從門縫處探出半個腦袋,露出那雙翦水秋瞳:“小郎此次來訪,是為何事?”
站在門外的青年身姿挺拔,面如冠玉,明明是位武将,長相竟比美羊羊見過的文臣還要白淨秀氣些,沖人彎着眼笑起來時,更是好看得惹眼:“大哥平日裡勤于公務、不常回府,喜某倒是閑來無事,常見嫂夫人來去匆匆,便冒昧問上一問,可有煩心事需要相助否?”
那人哪是勤于公務,不過是眼前人為了不讓自己難堪,刻意找的借口罷了。美羊羊心如明鏡,卻不在意此事。她嘴上回着“沒什麼需要麻煩你的事”,手上把個木門拉開了些,将青年迎了進來:“來都來了,不妨喝杯茶,坐坐再走。”
青年從身旁穿過,分明保持了禮節上的距離,美羊羊還是在恍惚間嗅到了青竹的氣息,輕輕淡淡,好似隻是從鼻尖一掠而過。
“那便麻煩嫂夫人了。”
美羊羊默默點頭,在心裡斟酌這次要用什麼茶葉來為青年泡茶。他年紀不大,倒是對品茗頗有心得,上次來訪時,兩人相談甚歡。
美羊羊的夫君不懂品茶,她出嫁後随着他一同離開了江南水鄉,便再也沒了一起煮茶品茗的朋友。
與喜羊羊談論茶葉與煮茶時,美羊羊難得忘卻了那些煩心事,好似回到遙遠的江南水鄉,三兩好友圍坐身旁,叽叽喳喳談天說地,快樂得無拘無束。
美羊羊勾起唇角,笑得有點悲涼,又有點嘲諷:
支撐自己堅持下去的動力,竟然是夫君的義弟。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到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元宵将近,加之今年慶國打了勝仗,自是要好好慶祝一番的。于是京城的大街小巷裡都挂上了形狀各異的花燈,正是為那元宵節的花燈會做準備。
美羊羊偶然上街時,發現街上來來往往的少女都多了些,正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挑揀元宵節要戴的首飾、着的新衣。少女大都天真爛漫,有時聊着聊着,突然一齊笑出聲來,笑聲脆生生的,動聽極了。
豆蔻年華,就得是這般無憂無慮的。
美羊羊與其他路人對小少女們報以善意的會心一笑,隻她笑罷,恍惚間想起自己家裡那點勾當,又悶悶不樂起來。
……她原本不是這樣的。
江南漕縣上的人都知道,名為“美羊羊”的小姑娘最是古靈精怪,哪怕有些女兒家的嬌氣性子,卻是個心腸軟和的好姑娘。
尚未出閣時,美羊羊最愛翻出府去,在街上東瞧西望,所有新奇玩意兒都欲瞧上兩眼。街上擺攤的嬸娘與她熟稔,便笑着塞來一捧蜜餞。小姑娘興緻勃勃逛着街,間或往嘴裡扔一顆蜜餞,在下一瞬被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那時她以為,生活會一直一直這樣甜蜜。
然而時間最是無情,不過一轉眼的工夫,美羊羊脫去藕粉色的漂亮衣裳,換上深色的綢緞衣服,再绾了婦人髻,耳邊的吳侬軟語也被替換成似懂非懂的官話。那逛街的無憂少女,終成了為無憂少女駐足片刻的過客。
這便是嫁為人婦的代價嗎?
倘若可以的話,能否一輩子不離閨閣、不起别愁?
美羊羊心事重重家去,還未走至府邸門口,便望見有人站在自家木門前,被驚得滿腹心事都去了大半,隻顧着氣喘籲籲跑上前去:“喜……小郎?”
俊秀青年轉臉望來,對她微笑:“嫂嫂。”
美羊羊說不清自己心裡的萬千情緒。
顯而易見,作為義弟、還有義兄的夫人,他們的關系尴尬,是不應當過多接觸的,這對他們二人的名聲無甚好處。
然這無異于刀尖舔蜜的事,縱然再如履薄冰,美羊羊也甘之若饴。要打破這片虛假嗎?不,她隻願永遠沉溺于夢裡,永遠不要醒來,永遠不用去面對現實。
她垂下眼睫,且開了府門,問道:“小郎此次來訪,是為何事?”
她做不到拒絕這甜蜜的毒藥,更做不到抛卻廉恥去迫不及待地接受,遂默不作聲——不接受,亦不拒絕,仿佛安坐于佛台上的慈悲菩薩,無論世人如何對待她,都無動于衷。然則美羊羊心裡清楚,她并非無動于衷,隻是擔憂自個兒笑聲太重,會驚擾此刻的幸福。
正心裡思忖喜羊羊此次是為何前來,美羊羊便聽見那心中想着的人兒語氣輕快道:“過幾天便是元宵了,嫂嫂可有安排?”
美羊羊心中一動,一雙粉紫色招子俏生生往面前人臉上瞧,欲要用如炬的眼神去穿透這層皮子,看看這厮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喜羊羊八風不動,由着小娘子警惕地打量自己,唇角的弧度都不帶變的:“如此佳節,嫂嫂隻是待在家中,豈非無趣了些?”他的口吻溫柔得好似誘哄稚子,哄得個美羊羊霞飛雙頰,羞紅了耳尖,“不若與我一同上街去,瞧瞧這花燈會的盛景,也熱鬧熱鬧。”
“……好呀。”美羊羊怔愣片刻,竟慢吞吞應了。
看那緊張觀察着她神色變化的青年一怔,臉上飛快掠過驚喜與意外,總算露出了與自己年紀相符的幼稚神色,美羊羊沒忍住“撲哧”一聲,開懷大笑起來。
平日裡總是郁郁不樂的美人此刻笑得眉眼彎彎,險些笑出了眼淚。她的笑聲稱不上動聽,甚而放肆,卻能聽出其中純粹的愉悅。
喜羊羊不做聲了,他直勾勾凝視着美羊羊的笑靥,黏膩的眼神從那上翹的眼尾往下,定格在頰側淺淺的酒窩上,幾近掩藏不住自己眼中濃重的欲望。
愛元宵三五風光,月色婵娟,燈火輝煌。月滿冰輪,燈燒陸海,人踏春陽。
喜羊羊勸了半天,美羊羊還是堅持要戴着幕籬出門。
“我已嫁做人婦,若是大大咧咧地與未出閣的姐兒們混在一塊,那多不像話?”美羊羊倒不像其他婦人一樣忌諱談論年齡相關的話題,美人遲暮依舊是美人,她不覺得自個兒老了一歲,便會變得不好看了。
喜羊羊還要再勸,被她笑吟吟伸指,輕輕一點在鼻頭,是對于今下的他們來說過于親密的動作。他像塊木頭愣在原地,隻聽得美羊羊輕描淡寫道,好了,你之後還要談婚論嫁呢,若我們二人抛頭露面同行,其他人少不得背後議論。
美羊羊竟是為了自己,才堅持要戴着幕籬出門。解了困惑,喜羊羊心中倒變得酸澀難忍起來。他本欲讓她開心些,才大着膽子做出了邀約,可……他還是讓她受委屈了。
倘若他能更勇敢一些、更強大一些,也許美羊羊就不需要在乎那些流言蜚語了。
喜羊羊沉默了太久太久,美羊羊照發髻上插定最後一根簪子,才發覺端倪,探究的眼神探向這人緊抿着的雙唇:“怎的不做聲了?”莫非是啞巴了?
啞巴的雙唇張了又合,最終僅僅伸手撚住面前人的袖子一角,放軟了語調,似孩童般撒嬌賣癡:“嫂嫂……我不要談婚論嫁……更不會娶其他人……”
美人默了半晌,倒沒有叱他年輕氣盛,淨胡言亂語些逾界的混賬話,隻溫溫柔柔應了下來:“好,嫂子曉得了。”
最後那幕籬是由喜羊羊為她戴上的。戴上之後,他骨節分明的手死死攥着幕籬上的薄紗,遲遲不願松手,貪婪的眼神亦不願放過百看不厭的嬌美臉龐。
臭小子,又鬧什性子呢。美羊羊嗔他一眼,從他手中扯出薄紗一角,薄紗飄然落下,幕籬下的秀美容顔被模糊了大半。喜羊羊因此沒精打采地耷了眼眉,然他知曉美羊羊用心良苦,再思及此次同行的機會本就來之不易,便強行打起精神來,與嫂子并肩上了街去。
正值嚴冬,天色黑得格外快,兩人用過晚膳再出門,頭頂的天空早已變為漆黑一片。
此時正是花燈會最熱鬧的時候,路邊的盞盞花燈被點亮,點點燈火彙聚成了一片燈海,看着壯觀極了。大街上人潮湧動,幾乎每一個人手上都提着一盞漂亮的花燈,間或偏過頭與身側的同行者低語幾句,臉上挂的是興許自己都未察覺的燦爛笑靥。
美羊羊新奇地打量街邊的一切,江南沒有過這般盛大的燈會,她自然沒見識過這樣的場面。這般想着,她倒是發現了搬來京城的一個好處,便是這兒比江南更繁華、也更熱鬧,對于以前那個喜愛熱鬧的美羊羊來說,還真是個頗具吸引力的搬家緣由。
正走神着,垂在身側的手突然被握住,再一拉,美羊羊踉跄幾步,險些跌入某人青竹味的懷抱裡。她定了神望過去,有幾個孩童互相推搡着跑過自己原先站着的地方,再轉頭,“某人”紅了半張臉,結結巴巴向她解釋自己并非故意,隻是一時情急,沒控制好力度,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看喜羊羊為了解釋自己并非故意揩油,險些急出一頭汗來,美羊羊在幕籬下悄悄彎了杏眼。待那人總算說罷解釋的話,眼巴巴望向自己時,她才溫聲細語安撫道,無事的呀,嫂子知道你是好意,不會怪你的。
再看那人極明顯地松了口氣,美羊羊樂不可支,差些笑出聲來。
兩人緩緩彙入人流。
街上的行人太多了,喜羊羊聽過不少拐子趁着節日人頭攢動時拐人的例子,故而将身旁的人看得很緊。被牢牢盯着的人倒是興緻盎然,将街邊小攤上的物件一一撫了看了,又招手讓喜羊羊過來,用手中的簪子去與他比對半天,最後還是放了回去。
她扭頭,對喜羊羊悄然道,之後再給你做個更好的。
不是不願給你買,隻是覺得你值得更好的呀。
恍然間仿佛看見,那人背後耷拉下去的尾巴極快地豎起來、對着自己搖晃幾下,像是一根毛茸茸的雞毛撣子。美羊羊微微笑起來,看他極力隐藏神色,仍忍不住飛揚的眉眼,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幾分竊喜。
可愛得緊。
兩人繼續往前走。
喜羊羊見美羊羊多看了一盞花燈好幾眼,便自告奮勇買了下來,殷勤送至佳人手中。美羊羊望望手裡小狗形狀的花燈,再望望喜羊羊。
“真可愛。”她捏捏小狗花燈的尾巴,“謝謝小……阿喜。”
見喜羊羊的臉頰有繼續升溫的趨勢,美羊羊笑吟吟道:“阿喜便喚我……”
喜羊羊嘴比心快:“阿美。”
美羊羊微微一怔,咽下那句即将脫口而出的“姐姐”。粉紫色的眼彎起,裡面是喜羊羊看不懂的情緒:“我在呢。”
這個稱呼讓美羊羊想起以前:在遙遠的少女時代,身邊人總愛喚她“阿美”。
且說後半程的花燈會裡,美羊羊沉默了許多。喜羊羊心中擔憂,頻頻望向身旁,她察覺到後者的目光,對他溫柔一笑:“怎麼了?”
喜羊羊遲疑搖頭:“……無事。”
美羊羊将視線從他臉上收回,複而定格在遙遙天際,天色已晚,盈盈星點嵌在漆黑夜幕上,分外奪目。頓了少頃,她輕聲道:“咱們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