攥着簪子的手用力到極緻,視線因劇烈的心跳模糊,隻能依着記憶瞅準一點,在最後一刻,狠狠刺去。
一瞬的時光仿佛沒有盡頭,簡單的動作那麼艱難,每向前一寸,便是在絕望的弱水中沉溺一寸。
阿瓊知道的,這麼多人,這樣的境地,蜉蝣撼樹,無論如何,都是死局。
可哪怕如此,她也不想再如之前那般坐以待斃。
有人救了她,她此生,便不僅僅隻屬于自己。
腕間的菩提子與素簪碰撞出一點幽然的聲響,沁入耳中。
一種沒由來的,巨大的憾然卷席而來。心底浮現一個聲音。
……這一世,才剛開始,便要結束了嗎。
什麼這一世,什麼開始?
她手上的發簪,好像碰到了什麼。下一瞬,腕間被反手緊握。心底的聲音化作缭繞的波紋,在魂靈蕩開,模糊……消失不見。
阿瓊,是我。
倏然擡眸,淚模糊了光暈。
悠沉的金芒柔潤洪雅,化作慈悲相,再一眨眼,是……
他。
“施主。”
隻需一刹,隻因一人,整個世界冰寒消融,天地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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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的大掌牽着她的衣袖,她落後他半步,檀燈照亮前方的路。
阿瓊聽到身後拳腳落在皮肉的悶響,聽到被捂住的痛呼,慢慢地,隻餘沿途幽靜的鳥兒啾鳴。
武僧很快趕了上來,她從寥寥的話語裡,聽到明覺闖禍弄丢了她,聽到他這般着急地趕來,隻為尋她。
入了院中,比丘尼等在不遠處,看不清面容。
相曜腳步依舊,轉過院門入内。
阿瓊看見比丘尼雙手合十,向着他們,深深一禮。
小室明燭盈照,她仰頭,看他取來傷藥。
下颌略微緊繃,不發一言。
她心底說不清道不明,泛起難抑的漣漪。
“抱歉。”
清淺的兩個字回蕩,阿瓊指尖稍蜷,“聖僧,抱歉,今日我……”
黑暗裡蝕骨的絕望糾纏不休,難抑後怕。她說了抱歉,可之後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她又當真……錯了嗎。
相曜的眼眸平和,靜待一會兒,将藥瓶放在她手邊。
“施主何錯之有?”
他總是這般,寬宏而堅定。
一雙包容的眼,承載世事,化解災厄。
“世間惡人做下業障,從不是無辜者之錯。”
阿瓊眨了下眼,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心底的疑問浮起,又緩緩沉下。
污穢的言語猶在耳邊,以那樣的口吻喚眉娘樊娘作妓子,鄙夷若泥塵。讓她望向他時,仿佛這兩個字的出現,都不配不應。
她知曉,世間人分三六九等。
卻從不知,是這樣的三六九等。
分下的,不是人,而是性命的貴賤。
好似一樣物什,生來,便決定了賣出時價值幾何。
“衆生平等,皆有如來佛性。”
溫和的聲線在耳邊,從迷霧中透入了的一束光。
“一切有情者,于三世六道輪回流轉,善業惡果,無出于此。”
“萬法唯心造,諸相由心生。不必憂他人因果,更不必疑己之對錯。”
“施主無錯,不需向任何人緻歉。”
他道着佛理時,悲憫莊嚴,極緻的佛性如雨如光。
渡化信徒的,或許不是那幾字幾言,而是他蘊于其中的大愛與希望。
他看透她的心,便這般精準地,撫平無邊憂怖。
人有三世,前世、今生、來世。
阿瓊此刻,忽然便覺得,若可以一直如此刻般,在他眸中,那麼再無望的時光,都值得。
“多謝聖僧,阿瓊知曉了。”
低眸,纖纖素手被粝石磨破的傷口細碎繁多,隔了幾刻已經紅腫,在柔嫩白皙的掌心上,觸目驚心。
未好的舊傷還殘留着印記,層疊着,若落英染塵,又覆新泥。
相曜就着燈火,一點點将傷口洗淨,抹上傷藥。
一圈圈包紮時,他的指梢無意間點過她的肌膚,微涼,如春雨結成了輕霜,轉瞬即逝。
讓她有種……握住溫暖的沖動。
暖黃的光影映在他側顔,輕輕跳動在他無波宏雅的佛眸,也染在玉白僧袍。
恍惚間,若神明落入凡塵,知人間苦樂,嘗七情六欲。
讓人垂了眼,不敢多看。
光路裡飛舞的微塵一點點落在心上,刻印下無法磨滅的痕迹。
臨走時,她将他遞來的傷藥抱在懷中,輕聲道出一句,聖僧夜安。
風吹起發絲飛揚,裙擺飄舞,随孤燈沒入夜色。
相曜凝立在院中遙望,月華落在他周身,捧起望不透的塵念。
阿瓊眼望着前路,心卻牽系在身後,離得越遠,便越想要回頭。
直到心間一動,眼前閃過适才燈火下,他額角的一抹晶瑩,蒼白得褪盡了血色。
倏然回眸,卻已經離得太遠,已經看不清那處燈火闌珊裡,是否還有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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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惜金,眨眼間便到了綠意濃盛,夏初蔥茏之時。
連着好幾日,阿瓊往佛殿幫忙做活時,都不曾看見相曜,偶爾問一句,僧人亦閉口不言。
明覺被比丘尼壓着道歉後,也不再領外出采買藥材的活,搶着幫阿瓊做這做那的。
阿瓊無奈,“小師父便給我吧,每日裡用着三餐齋食,卻不曾供過什麼香火錢,若再不幫些忙,如何能行呢。”
“那日的事,談不上過錯的,小師父不用為此自責。”
明覺搖頭,邊挪開燭台擦,邊道:“是我犯了輕信之過。”
轉過身子,正色地又緻歉意:“施主随我出門,無論如何,我都不該自己一個人先回來。”
阿瓊抿唇,良久,輕聲道:“那日的情形,就算小師父在,也不過多一人陷入險境罷了。”
“那惡徒的目标是我,萬一……
便是我連累了小師父。”
“不是的!若我在,說不定,你根本就不會被堵在……”說到這兒方反應過來。
失聲反駁的話頓住,别扭地扭過頭去,嘟囔,“不管,總之,這樣的活施主不必動手,交給我就好了。”
明覺做活是當真利落,有他在,阿瓊想插手都沒空檔插。
最後鼓了勇氣,擋在他面前,“若……若小師父當真想為我做些什麼,可否,可否答我一問?”
咬了下唇,微垂眼眸,光暈透在她的面容,有憂色,亦有赧然。
“可否告訴我,聖僧這幾日,是在何處,可是,出了什麼事?”
明覺的神情有些許不自然,“施主問這個做什麼?”
阿瓊開口欲答,眼卻先紅了。
喉間微哽,“他,他幾次三番救我性命,恩重于山,若,若因我出了什麼事……”
明覺驚訝于阿瓊的敏覺,見她紅了眼,忙道:“不是的,不是因為你,是……”
覺出失言,又住了口。
阿瓊急切,“他當真出了事?”
“哎呀,”明覺苦惱,“施主便别問了,不是什麼大事,再過兩日,施主就會見到了。”
“我,我不能說的,施主還是到時候問法師吧。”
阿瓊見如此他都不答,再想知道也不好再追問。
垂眸:“多謝小師父解惑。”
心上的擔憂不減,魂不守舍的,拿過布巾時,連着兩回都沒拿對地方。
明覺微怔,看着她這般模樣,心裡愧疚不減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