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覺哆嗦,嚅嗫:“這,這不是趕在宵禁前回來了嗎……”
隻是,隻是沒來得及進院門而已……
阿瓊看他微動的、淡色的唇瓣,恍惚憶起茶館窗邊的落英。
淺淺的一朵從枝頭落下,墜在那對有情人肩頭,在交握的雙手,最後,因擁抱飄落在地。
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望着。
望着天邊餘燼下,他轉過身向前時,始終如一的背影。
過了宵禁,也過了晚課的時辰。柔風靜谧如水,她在他的指引下,入了他的居所。
華燈初上,院中樹影婆娑,逶迤鋪撒過一雙人的倒影,水波微漾。
“聖僧。”
唇齒間喚他的刹那,似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相曜溫言:“聽聞施主清晨時分尋過貧僧。”
阿瓊微怔,哂然,“隻是從院中出來時,望見聖僧凝立念咒,多看了幾眼。”
相曜眸中含笑,“僧人念咒,從無什麼可看與否、打擾與不打擾之說,心靜,周遭一切便皆靜。”
“明覺所言,應是師叔覺他性子太過跳脫,盼他多顧些自己的功課。”
阿瓊抿唇失笑。
她想起今日街市上明覺帶她看熱鬧的模樣,如此種種,想必比丘尼都是不許的。
相曜拿起身後石案上一方樸素的木盒,“冒然尋施主來此,是有一樣東西,該物歸原主。”
木盒打開,一串瑩潤的白玉菩提子躍然眼前,渾圓的珠串表面有些粗糙,點點曜石般的黑點綴其上,古樸典雅。
阿瓊一眼便心生喜愛,冥冥中更有種曾經見過的熟悉,可……
“這……這并非是我的。”
菩提子被翻過來。
每一顆的背面都刻着淺淡的紋路,相曜提燈映照。
“此次出行,師父曾言,若有緣,将此菩提子歸還皇甫氏。”
相曜的師父,便是昭煌寺的住持,相釋。
阿瓊被這些紋路吸引,指尖不由觸上去,“聖僧可知,它歸屬皇甫氏何人?”
相曜:“這串菩提子供奉在昭煌寺已有百年,師父在時,它便在。當年供奉它的人,或許,早已歸往西天極樂。”
阿瓊的手蜷起,擡眸,“那,聖僧将它予我……”
“貧僧此舉,便是依當年供奉之人的心願。”
木盒合上,他親手将它放入她掌心。
小小的木盒,仿佛有着蠱惑人心的術法,入了手中,便是住進了心裡,讓她無論如何,都說不出拒絕的話。
好像太久之前,她便這樣握着它,立在他面前,仰眸相視。
心間有股酸澀泛上來,讓她鼻尖泛紅。
以禮道别,往遙遠的燈火闌珊處去,離他,越來越遠。
邁進小院,跨入屋内門檻,她抱着木盒,在榻邊緩緩坐下。
好久,才點亮了燈燭。
菩提子纏繞在腕間,景天墜握在心口,缺失的心,好似終有一角嘗到了完滿的滋味。
這一夜的夢中,她第一次,真切看見了阿荼的模樣。
看她緩慢用手語,說了話。
光盛得刺眼,阿荼的笑容從未這般美好。
【娘子,您待自己好些。】
阿荼執起她的手,挽袖,露出的小臂上,雪白的肌膚有一半泛了紅。
鮮明的對比下,看着便讓人覺得疼。
【娘子去過街市了,不是嗎。街市上,會有布料柔軟些的衣裳。】
【奴婢而今很好,娘子,您也要過得好,才好。】
阿瓊點頭,目光不舍得移開,“阿荼,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話還沒有說完,也不待她說完,眼前的一切便幻化成了無盡的光點,繞在她周身,轉瞬成空。
刹那,心像失了支撐,墜落入無盡深淵。
又像沉入歸宿,回到了本來應在的地方。
夢境沉寂下來,她将自己縮成一團,直到,晨曦第一縷陽光映入帳中。
盥洗後她望着鏡中,望了許久,回身,從箱籠裡翻開一個泛黃的荷包,細細撫摸上頭的繡紋。
戴在腰間,在景天墜旁邊。
院門敲響,她提裙出去,明覺燦爛的笑容随打開的門鑽進來。
“女施主今日可要去啊?”
“小師父這般早啊。”
阿瓊笑,引他入内,“昨日不是說,今兒得過了晌午。”
明覺放下背簍,掀開油布從裡頭取出熱騰騰的胡餅,遞給她。
“還不是法師,今日早些,總好過晚間讓他催促的好。”
“再說,昨日時辰太晚,都沒來得及好好逛逛,今日我定要将昨日的補回來!”
胡餅沾了蔥油,格外香甜,阿瓊看他吃餅的模樣,忽然好奇。
“明覺小師父,你是因何入了佛門呀?”
明覺的性子,在她這兩日見過的沙彌中都算活潑的,讓他為了佛法靜下心來,不必想都知千難萬難。
明覺擡頭,語氣輕快:“我是被法師撿回來的,法師身為佛子不能收徒,師父便收了我。”
“我也沒有想那麼多,定要鑽研什麼佛法,修得什麼正果。我就跟随師父和法師,為他們做些活,有飯吃有衣穿,便已是極好了!”
明覺笑得開心純淨,他是當真這般想,也這般做的。
無半分旁念。
阿瓊指梢微動,在袖中捏緊,一種難言的豔羨從心上蔓延開。
看着此刻的明覺,便好似,在看着曾經的自己。
曾經,她在月樓那麼小小的一方天地裡,雖無時無刻不在期盼自由,卻也不是非要得到。
沒有自由,有阿荼陪着,她每一日,也很開心。
不曾得到,更不知失去是什麼滋味。隻知日升日落,日複一日。
快樂仿佛與生俱來,輕而易舉,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讓她綻開笑容,歡快地奔向阿荼,要與她分享。
……可,
可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多年的習慣入了骨,阿荼兩個字,每一日,都會下意識地在齒間徘徊十數次。
破碎之後,才知往日她所見所感的一切溫暖,延伸出的所有美好,一點一滴司空見慣的尋常,有多麼重要。
重要得,幾乎塑造了她的整個生命。
才知,赤身裸體以血肉觸及冰冷的世界,究竟有多痛。
她不得不一片片将自己拾起,不得不支撐起破碎的軀體魂靈,磕磕絆絆,步入不見盡頭的荊棘。
不知何時會倒下,不知……
是否,會有歸途。
……
今日時辰早些,街市上正在開攤,熱騰騰的早食鋪子招待着來來往往的客人,不乏那許多身着官服要往衙門去的。
每個人都匆匆忙忙,誰也沒有空閑理會他人,仿佛,這才是國都洛城真正的模樣。
那一日瘋狂的百姓,無數憤恨譏诮的眼神,似乎隻是一場夢魇。
天下熙熙攘攘,為利來亦為利往。
此身從來由己,亦,不由己。
街巷阡陌,不時有三兩孩童跑過來,笑着鬧着繞在阿瓊身邊,很快,又往他處去了。
阿瓊想到昨日瘋癫悲苦的那個人,想到阿荼與自己,想到鋪了半邊天的血雨。
眼前平和的景象下,又有多少荒唐凄涼,是望不見的呢。
逛過沿途商鋪小攤,見識到許許多多不曾見過的物什,臨近晌午時,阿瓊打開荷包,請明覺用了一餐街邊的素食。
月樓之外,她所有用過的吃食都與從前不同,哪怕曾經最簡單的一道,說出名字來,也鮮有人聽聞。
偶然路過一處酒樓,金碧輝煌從内裡朦胧掩映出來,招牌上熟悉的字眼後頭,跟的是老百姓半輩子也賺不上的銀兩,并四個字,皇家禦制。
阿瓊久久駐足,心上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正午的日頭稍稍西斜時,明覺背着背簍往藥鋪去了,阿瓊與他約好,黃昏之前在街口衣裳鋪子不遠處等他。
而後她尋了好幾家,才尋到有一家,衣裳面料與她從前慣穿的有些相似。
試了三五件成衣,老闆娘拿來布尺為她量身,阿瓊依言雙臂打開,身子不自在地緊繃。
布尺在腰間收緊,老闆娘定睛一瞧,“哎呦呦,娘子這身量,怕是萬人裡頭也未見得能有一個!”
“怪道哪個都不合适呢,娘子玲珑身姿,合該訂制才是。”
阿瓊聽了正要拒絕,門口一陣歡聲笑語伴着香風襲來,人未至,語先來。
鋪子裡許多客人,眼神一睇過去,便是好半晌移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