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寂靜卻令她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想起應該關機。金發姑娘的手指顫抖地移動——奇怪,她為什麼抖得如此厲害——按下了關機鍵。确認關機的那一瞬間她像是突然觸電般直接甩開手機,站在原地,盯着躺在地毯上的手機,胸腔劇烈起伏,呼吸扯得肺部都開始發痛,等到腦袋都開始因為充足的氧氣慢慢發昏才緩慢地挪動起來,走進卧室,伸出手掀開被子,僵硬地側躺下去,以一種自我保護的姿勢緊緊蜷縮成一團。
她的視線落在床頭櫃上的相框中,目光散亂,腦袋裡一片空白,最後像是不堪承受什麼之重,把頭深深埋入胸膛,慢慢地,慢慢地,将被子扯過頭頂。
很可笑。
艾麗薩狼狽又恐慌地意識到。
半年多過去了,她逃離了一切與她有關的風景,生活從一汪池塘跳進另一汪池塘,走在路上已經沒有誰再能認出她的臉——
——她卻終究沒能走出那片血色。
許久之後,被子下面傳出一聲力竭的氣喘。
......
皮特羅和瑪塔一直說,艾麗薩是個好姑娘,可如果舊日的人在面前,準要反駁說那是他們沒見過曾經的艾麗薩。
曾經的艾麗薩才是真正的甜蜜好姑娘。
金發,藍眼,高挑纖長的身體,潔白整齊的牙齒,青春活潑的眉眼,飽滿厚實的唇瓣。即使她出身于古闆無趣的猶太教派家庭,父母都是憎惡流行的活教典,那身從脖頸到手腕、從腰部到腳踝嚴絲合縫極度保守的衣裙也無法遮掩住姑娘半分美麗,反倒讓她擺脫了美國人對金發藍眼女人固有的偏見,從“啦啦隊隊長”的長相中脫離出來,走向書本和手術台。
醫學院的天使,她的同學這麼稱呼她。
她也确實襯得上這個稱呼。正統的猶太教派沒有奪走她的活力,而是賦予了她與這個年紀不符的美德,她善解人意,言行一緻,謙虛好學,聰明機敏,從來不碰酒水和迷幻物,堅持讀書和晨練,把嗑藥泡吧的紐約生活過成了放牧在新西蘭農場。出色的履曆和甜蜜的嘴巴讓那對活在中世紀的教會夫妻也無法指摘女兒半分。他們和人交談時總會提起她——他們令人驕傲的小天使——一定會成為優秀、出色、受人尊敬的醫生。
“艾麗薩是耶和華神賜予我們的天使。”她的父母總是這麼贊揚她。
但這一切全毀了。
當滿身傷痕的艾麗薩在警局等到來接她的父母時,她冷靜的母親奔去了地下一層的屍體安置間,她慈愛的父親狠狠甩了他的天使一巴掌。
從此甜蜜的艾麗薩變成了尖銳的艾麗薩。
艾麗薩滿頭大汗睜開眼。
因為那通電話,她又夢到了那個該死的白天。
白天,是的,那是個白天,她甚至覺得她鼻尖再一次充斥着小巷中那令人倒牙的黴味。她強自鎮定,端起放在床頭櫃上的水杯仰頭大口吞咽,将急速跳動的心髒沖回胸腔。
醫生怎麼說的來着?她努力回憶BAU介紹給她的心理醫生的話——放松,背誦熟悉的東西并在腦海裡想象畫面,于是她平躺在床上,盡量放松,深呼吸幾次之後輕聲呢喃。
“彎血管鉗,直血管鉗,直角鉗……”
——那是個平淡的秋日午後。
“組織剪,線剪……”
——非常平淡,艾麗薩一如往常走在回家的路上。
“手術刀,手術鑷,持針器……”
——之前走的那條路昨天貼出告示要進行修繕,所以艾麗薩繞了個小小的彎。
“縫針,布巾鉗,血管鉗……”
——她在路頭買了一袋甜甜圈,艾麗薩在這一點上和她那些朝氣蓬勃的女同學們毫無區别,非常喜好甜食。
“持針鉗組織鉗海綿鉗直腸鉗胃鉗……”
——雖然父母不允許她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但艾麗薩還是忍不住拿起一個甜甜圈,腳步輕快,眯着眼睛咬了一口。糖霜沾上了手和嘴角,長長的金發在背後甜蜜搖擺。
“哦不……”
背誦手術工具的艾麗薩坐起來,頭發被汗水打濕,亂七八糟黏住臉頰和肩膀,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一樣狼狽。她努力深呼吸,從衣櫃裡拉出一個厚披肩披上,站起來從卧室走到另一邊的衛生間,按開了家裡所有的燈,蜷縮在沙發裡,顫抖着為自己沖了一杯熱可可。
“根本沒用……”
她的雙腿不住發抖,手也幾乎捧不住熱可可,視線在她住了四個多月的公寓裡逡巡。
在那之後她患上了嚴重的創傷後應激障礙。她的心理醫生建議她在反複、不自主地湧現與創傷有關的情境或内容時,試着背誦熟悉的東西轉移注意力。
“将自己從情緒中抽離”,醫生是這麼說的。
都是狗屎。
艾麗薩緊緊縮成一團。
——她特地多買了一點,因為每次回家阿比都會來接她,這樣他們就可以在路上一起分享父母不允許出現在家裡的高熱量甜甜圈,在沿途的公園散步。不過今天阿比說他會遲一點過來,所以她決定左轉,繞街區走一圈再回來。
停止,停止,不能再想了,她需要能讓她分心的東西。
——繞到公寓背面時她發現地上有個食品袋,于是她遵下身,準備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看書?不,她看不進去。睡覺?不可能睡着的。做飯?也許是個好主意,可是今晚剛好把最後的食材用光了,還沒來得及補。
——她剛拿起食品袋,正要直起身,一雙手伸向了她。那雙手很熱,很粗糙,在顫抖。但不是害怕的顫抖,是激動,是遇見心儀獵物、即将扼住它喉嚨的顫抖,他在幻想,他在狂喜,他期望看見獵物無助而絕望的微弱掙紮——
杯子從她手中滑落,摔入毛茸茸的地毯,艾麗薩抖動得像暴雨中的浮萍,那片污漬就像她一樣,下流肮髒——
——那隻手搭上她的肩膀——
哦不——不要繼續了——
‘你這蠢貨,母畜,肮髒的婊.子,看着我,好好看着我......’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想想明天要做什麼,面包,烤焦的好吃的邊緣,樹莓醬——
他抓住了她。
捂住了她的嘴。
坐在她的身上。
從背後重擊她的頭。
甜甜圈撒了一地,吸收了泥水,迅速染成了泥濘的顔色。
——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停——
“——放開我姐姐!”
艾麗薩幹嘔出來,渾身冷汗,唇齒顫抖,她仰起脆弱纖細的脖頸,深吸一口氣,眼睛掃過貼在牆上的日程表。
——等等。
那是什麼?
艾麗薩掙紮着站起來走向牆壁。她買牆紙的那家店送了她幾卷漂亮的壁紙邊角料。艾麗薩稍作加工,邊角料就變成了十張漂亮的日程表,被她裝訂起來貼到牆上,每個月寫好該做的事,每天都要打個對鈎,過滿一個月撕掉一張——她的醫生說,有規劃的生活會讓心情變輕松,艾麗薩便認真做了。她每天都嚴謹地遵守安排,如果有未完成事項,就從旁邊挂着的便簽紙中撕下一頁,記下未完成的事貼到日程表上。
可印象裡,白天她并沒有未完成的事,......
——所以為什麼會貼着粉紅色的便簽紙?
艾麗薩走到日程表前,揭下那張不屬于她的便簽紙,拿到眼前。
字也不是她的。
是更沉穩,更有力,更鋒銳的字體。
“飯很好吃。
謝謝你。
期待下次見面。”
“Thank you”的末尾字母“u”特地畫得很彎很圓,上面還被點了兩個點,看起來像個可愛的笑臉,鋒銳的字體頓時變得柔軟快樂起來。
“……Barnes。”
她低聲念出落款的名字,手指摩挲筆畫,一筆一畫刻進心髒。
噩夢終于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