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晔臣眼角微微抽動。他緩緩轉頭,目光從箭羽移到地上殘扇,最後落在謝隅身上。
山道沙場那句無聲的話,此刻突然清晰起來——功高則危,釋兵則全。
現在這兩支箭便是警告。
扶光等人趕到時,太液池對岸樹林隻剩三具屍體。
他抱拳複命:“禀陛下,刺客已服毒自盡。”頓了頓,繼續道:“看箭路,應是沖着林大将軍來的。”
白玉台上頓時議論紛紛,秦悅看向被箭矢射穿的山河扇,若這一箭射實了,林晔臣必定會命喪當場。
林晔臣突然離席跪地,文武袍與漢白玉地面相撞,發出金戈之聲,“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雙手托起青銅虎符,“臣戍邊十載,如今舊傷纏身,夜不能寐。懇請陛下準臣……解甲歸田。”
白玉台上頓時萬籁俱寂。
皇帝遣散護在周身的禁衛,臉色詫異:“大将軍這是何意?上月立儲大典演武,大将軍尚能開三石強弓。朕還望你繼續替朕鎮守四方。”
林晔臣以額觸地,“臣屍位素餐已久。近來太清山别業兩度遇刺,想來朝中有人不滿臣久居高位。若再戀棧權位,隻怕……”
他擡眸看向禦座,目光如刀,“隻怕禍及家人。”
這話說的實在太過直接明顯,在場衆人都倒吸一口涼氣。誰這麼大膽子敢刺殺鎮嶽大将軍,況且就算有,以他的秉性難道不應該私下逼問出幕後指使,再暗中使些詭計鬥個頭破血流嗎?
卸甲歸田猶如放出一個清晰的信号:你們争吧,老子不奉陪了。
“何人如此膽大妄為,竟敢動朕的鎮國柱石?”
以韓相為首的後黨都不約而同看向謝隅。二人前不久才打過一次,如今這幾名刺客顯然有人故意安排,能有這麼大本事讓刺客躲過層疊把守的禁軍,朝中寥寥無幾。
林晔臣伏地不起,“刺客已死,無從查證。但臣既已招禍,不如退位讓賢。”
他擡起頭與皇帝雙目交鋒,緘默片刻,韓相忽然道:“林大将軍當年南疆一戰單槍匹馬斬敵将于萬軍之中,外契聞風喪膽,可謂汗馬功勞。”
他洋洋灑灑誇贊數語,低下官員也附和稱大将軍軍功赫赫。林晔臣一派本就與後黨這幫文臣向來不和,如今他攜邊軍駐于青岚關外主動請辭,為全身而退,他們自然願意順水推舟。
皇帝忽而展顔:“大将軍勞苦功高,朕豈能虧待?加封鎮國公,食邑三千戶,賜丹書鐵券。”
一直默默旁聽的太後倏然發話:“哀家聽聞大将軍的千金才貌雙全,太子尚未婚配,不如就給他們倆賜婚?”
皇帝沉吟片刻,道:“母後提議甚好。攝政王以為如何?”
此刻所有人看向謝隅,叩首的林晔臣也不例外,他臉色鐵青,額上青筋突起,一雙眼死死瞪着他,像是求助,更像威懾和警告。
謝隅目光掃過他不甚客氣的臉,淡淡道:“林家世代忠良,林小姐若能入主東宮,确是一樁美事。”
太後心頭一震,沒想到他竟這樣輕易地贊同。誰人不知,鎮山衛自東平王麾下分歸林大将軍後,向來隻認将令不認虎符。
皇帝不好拿捏,她想轉扶太子為傀儡,這一舉動無異是增強東宮軍勢,如此損己利人之事,謝隅竟然如此爽快地贊成。
太過反常。
林晔臣咬牙切齒,幾番推脫,賜婚的聖旨終究還是下了。
酒過三巡,盛大的端陽宴随日暮而止,太液池岸人群漸散。
扶光與禁衛們繼續做表面功夫調查刺客,秦悅則跟着謝隅出宮。
剛入馬車,秦悅道:“韓相為什麼對扶光下手?”
謝隅道:“扶光前些日子在蕪州查到不少東西。那地方是韓相祖籍,韓氏一族數十年來在蕪州紮根混的風生水起,倘若深查下去對他不利,因此借端陽宴除去隐患。”
她又想起之前被誣陷下毒的事,道:“膳房那些人招出什麼了沒?”
“至死一字未招。”
“你覺得會是誰在你府裡安插眼線?”
可以肯定的是,此人能趁謝隅出京時悄然無息在攝政王府滲透進去,在京都定然權力極大。
謝隅道:“尚不确定。”
秦悅思忖道:“他們的目的是挑撥我倆的關系,希望我們決裂的除了徐若庭我想不出還有誰。但徐若庭應該沒這個能力。”
“無妨。陸眠已經徹查府内人員,如今都是可信之人。”
秦悅點了點頭,攝政王府戒備森嚴,人員調度任用極為嚴格,她倒是不擔心之後再生事端。
正發呆,身旁那人硬生生将話鋒一轉,突然發問:“你覺得我今日這身如何?”
秦悅:“?”
話題換的好突然。謝隅怎麼突然開始在意自己的穿着了?是想她奉承一下誇好看嗎?
謝隅:“……說真話。”
秦悅正襟危坐,非常認真地打量他。少見的月白色銀紋錦袍,應當是常服,腰間懸着一塊羊脂白玉佩。
她盯着那玉佩看了好一會兒,“劍穗?”
謝隅點頭:“是。”
“挺好的。”最後得出了這麼一個結論。
以及對某人孔雀開屏的猜想。
馬車停在一處安靜無人的小巷,列守的親衛們自覺屏退。她被謝隅牽下馬車,四下望了望,巷子通往熱鬧的夜河兩岸,白日這片區域有龍舟比賽,因此晚上仍舊人聲鼎沸。
想到上一次來這還是在大半年前的遊船夜宴,不禁感慨了一下白駒過隙。
她忽然想到什麼,從袖中掏出一枚香囊給他,“昨夜趕工出來的,加了缬草、檀香,有安神助眠功效。”
之前在正殿時她就發現這人睡眠很淺,似乎不太安穩,正好借此調養一下。
绛紫香囊上歪歪扭扭地繡着“平安”二字,看得出繡工一般。謝隅又翻過來看了看,問:“這是何物?”
背面以棉線繡着一團、甚至可以說是一坨東西,總之根本無法辨認。
秦悅挑了挑眉:“你真看不出來?不會吧,我感覺還挺像的啊。”
謝隅耿直回答:“看不出。”
秦悅:“……”這東西難道和你衣服上繡的紋路不像嗎?
謝隅低頭看了眼衣袂不甚明顯的狻猊銀紋,道:“看出來了。”
“……”
兩人穿梭在街市攤販間,鼻尖萦繞着剛出蒸籠的粽子香味。宮宴上的八珍玉食固然美味,但她還是更喜歡這些有人味的美食和美景。
手腕忽然系上柔軟的綢帶,低頭看去,謝隅不知從哪取出紅綢系在兩人腕間。